「先生因何失神?」
「我……我對那位姑娘,總覺得甚是介意。」公孫祈真低著眉頭。撇去她那聲叫他心驚膽跳的「雪生」或「先生」,自那位少女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涼薄冰冷,但她偏又擁有冬陽般燦爛的笑顏……事實上,他甚至隱約覺得,要不是因為對手是他,一般人如桑耶,根本不會發現她的骨子裡其實既狡猾又殘酷。
而為什麼?她在他面前竟像是刻意露出本性似的?
望了學生一眼,他輕聲問:「你射傷她的時候,可有在她身上發現什麼東西?」
「……」撒藍兀兒沉吟一會:「她身上的東西很簡單,水、乾糧、藥品、衣物……太簡單了,我真不敢相信賃這些東西,她就想橫跨北鷹……草原上倒是死了一頭騾子,看樣子是她原先的座騎。這也表示她的目的地並非天鷹山脈,自然也非商旅……為何孤身在那片草原上,我也納悶得很。」
「就這些?」公孫祈真也不禁吃了一驚:「武器呢?」
「除了她手上的機關外,就一柄短刀。」撒藍兀兒笑了起來:「所以我說她特別,很有趣的女人吧?這樣就敢深入北鷹,簡直像是不要命似的。」
「對了,說到東西……我的確在她身上發現了一樣挺特別的東西。」撒藍兀兒露出略帶著詭異的笑容,不禁讓公孫祈真為之側目。
他這個學生不似桑耶貪好酒色,一張冷臉常常是面無表情,會出現這樣相當「男人」的神態可真稀奇了。只見他自腰際摸出一枚不起眼的綠色圓珠,看來只像是小孩打著玩的廉價石頭,但出身東霖上流世家的公孫祈真豈有不識,他頓時驚呼:「這?難道是東霖碧?」
「原來還有個名字,這珠子的確不凡。」他笑著握住綠珠,沒一會兒自他指間散出瑩瑩碧光,雖不明亮,卻足以染綠他佈滿厚繭的古銅色大手。溫潤的色彩,會令人聯想到透著天上月光的綠色長葉,暖和地揚起一片青碧。
「果然是東霖碧!」公孫祈真低呼一聲,自撒藍兀兒手上接過:「這是東霖特產的玉石,產量稀有不說,打磨也屬不易。每年進貢給皇室,一般人民只怕連見都沒見過……我也只有幸看過一次,沒想到古書傳言竟是真的……」
「既是如此,那個西極女人怎會得到它?」撒藍兀兒雙眉微攏,收回了玉石,他略一思考,便對著公孫祈真笑了笑:「先生,你會再去探視她嗎?」
「嗯……她說,要我教她赤罕話……」
「那好。」撒藍兀兒的笑容明顯帶著頑皮的惡意,公孫祈真自他十四歲任左賢王以後,就沒再看過他出現這種表情,不禁多看了幾眼。撒藍兀兒也不在意,繼續說:「煩請先生在她面前提起這顆珠子……別太刻意,但要她知道珠子在我這裡。」
「撒藍?」
「麻煩你了。」沒有多做解釋,撒藍兀兒只是盯著手上的綠珠,沉沉笑了起來。
第四章
天正藍,左賢王庭一如平日,放下戎務的男人們幾日前便趕著牲口前往水草地放牧,女人則吆喝著孩子開始一天的工作。熙熙嚷嚷來去的人們,在腥騷味兒、叫喊聲和塵土間忙碌起來。
相對於外間 的吵嚷,軟禁少女用的帳幕內,卻是一派求學問的靜謐。
「嗯……所以,你們老掛在嘴上的那個撒藍,原來的意思是天上的太陽?」
「不盡然……他的正式名字是撒藍兀兒,撒藍是親近之人才能叫的。」不論對她有什麼想法,學生提了問,他終是一本正經地解說起來:「撒藍兀兒,意思是太陽之子。」
「喔……」拿著楚楚枝在泥板上劃下幾字,少女同樣一臉正經:「我聽說赤罕人崇日神,敢取這種名字,他的安雅一定很有地位。」
「撒藍的母親的確……」公孫祈真再度被少女看來漫不經心的言語駭了一跳:「你剛說安雅?我應該還沒教過你……」
「這帳幕又隔不了外頭的聲音。」少女嗔了他一眼顯是嫌他大驚小怪:「你靜下來聽聽,那些孩子嚷的不就這幾句?我還知道阿帕是父親的意思呢!」
說著就傳來一個稚嫩的童音哭喊著安雅、安雅,再接著一串嘰哩咕嚕的赤罕話,像是什麼寶貝的東西被牲口咬壞了,一邊哭著一邊慢慢地走遠。公孫祈真不禁郝顏,苦笑著摸摸鼻子:「說的是,你很能舉一反三。」
「也沒什麼,不管哪個地方,小鬼頭哭嚷起來總是哭爹喊娘,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少女垂眸一臉無聊的神情,公孫祈真不知怎麼接口,空氣一下子沉悶了起來。
這個自稱阿奴的小姑娘學起東西相當快,不過十來天,她已經記住了絕大部分的赤罕詞彙,其中不少是來自她本身的領會,而非他親自教授。再待上一段時日,也許她就能和赤罕人應對自如。
相處這幾日,初見時那明顯針對他而來的惡意不知為何漸漸淡去,但她也不在他面前裝瘋賣傻,一張俏臉通常是面無表情,只偶爾出現嫌棄他這裡迂腐那裡遲鈍的神色,但大致說來,也就像現在這樣——她倚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記著筆記,他則坐在稍遠處平平淡淡地講解赤罕人的語言結構。
照著撒藍的囑托向她透露那顆東霖碧此刻在撒藍手上,她既無特別的反應也沒什麼驚奇的表示,只是漫不在乎地「喔」了一聲,再無下文。
想起東霖碧,他不禁開口問:「阿奴……」
「嗯?」
「你可知道,那顆玉石,是相當稀有的東霖碧?」
「不知道。」少女揚眉望他,眼神晶亮:「那麼稀有?我小時候在路邊撿到,拿去也不值幾個錢,我看沒人要就留到現在,看起來不是很普通嗎?十兩錢一串的佛珠都比它漂亮。」
「古書有雲,東霖碧通體青翠,不依人體則無輝無瑩,狀似尋常。但只要依著人的體溫,一段時間就會發出瑩潤碧光,其色濃艷,雖白日亦不足掩其光,若於夜間觀視,更可千里見其輝……」
少女托腮看著他,一臉驚奇,隨之成了扼腕:「什麼嘛!早知道是這麼了不起的東西我就發大財了!」
公孫祈真不禁苦笑暗忖,莫非她真的對東霖碧絲毫不知?這個女孩說話真假難辨,委實叫人傷透腦筋。最後他還是決定再試一試:「這東霖碧極為稀少,唯有東霖遂紫江上游深山內有產,也唯有東霖皇室得用。你……不是西極人嗎?怎麼有機會得到這東霖碧?」
「不都說了是路邊撿到的嗎?」少女歎了一口氣,突地又興高采烈起來:「對了,我聽說東霖國都被攻破的時候,除了長女之外其他三個公證都各處逃難跑得不見影子。搞不好哪位公證就逃來西極,掉了這顆東霖碧,然後被我很有緣分的撿到了呢,你說這故事聽來有不有趣?」
歎了一聲,公孫祈真知道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再換了方向:「既是如此,你又在何處撿到?」
「你問那麼多做什麼?」少女顯得一臉不悅:「這東西要真那麼稀奇,被我撿走自然就沒第二顆,難不成你還想去撿撿看?」
「我……」被她一句話堵得半晌出不了聲,公孫祈真終於苦笑,溫聲低語:「我出身東霖,家族世代為官。雖然祈真不肖,未能繼承家父志業報效朝廷,飄然遠赴北鷹,但東霖終究是我故鄉,皇脈流落他方,豈有不關心之理?」
「皇家對你有什麼恩情,你要為那群吃飽沒事幹,只會找人民麻煩的廢物傷腦筋?」少女冷哼一聲滿臉不屑:「你倒是說說自己既然這麼心懷故土,當初為什麼要辭官遠去,躲到北鷹來當教書先生!」
惡意又起,公孫祈真敏銳地感覺到少女突地全身是刺,卻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說了什麼惹她不開心。但是除此之外,少女話中透露的訊息再度叫他白了臉:「你怎麼知道我是辭了官……我只說我未能繼承父志……」
「東霖百官姓公孫的可不多。」少女別過眼滿臉淡漠:「姓公孫又世代為官的大世族也就那麼一支。這一支裡頭年紀已到的男子,莫不被長輩逼著上京報考拿個官職。你是個有學問的書生,要考個一官半職有何難哉?隨便想想就知道,這有什麼好驚訝的?」
「這麼說或許有理,但由你來說就很令人驚訝。」公孫祈真蹙眉:「你究竟是何人?東霖破國公主出奔,這還勉強可說是各國流傳的消息。但要說到公孫世家的情況,你未免知道得過於詳細。不只東霖,你對北鷹赤罕風俗的瞭解,也非一般西極女子可比。」
瞥了他一眼,少女突地嬌笑下地盈盈一拜:「奴家出身西極膦都,家父經商行遍各國,雖為東霖鎖國封港課稅甚高,但要行海運營利,卻不得不經過東霖。敢問先生,家父為求行商得便,走動官場有何異哉?再問先生,東霖破國之後與西極勢成水火,欲經東霖出港再不可行,若欲得利自得冒險穿越北鷹,對赤罕風俗自有所聞,又有何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