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孩跟外婆的感情一定很好。也許她的婆婆長得很像女孩的外婆吧?
「唐小姐,我接過幾次講英文的電話,他是外國人吧?」
唐淨非近來待在家裡的時間較多,婦人已敢問她一些事。
她笑一聲。「不是英語,是法語。」
「喔──反正我一聽就知道是找你的,你在我就趕快叫你聽;你不在我就跟他說『拜拜』,然後趕快掛斷。」
她又噗哧一笑。無妨,她告訴過爸爸,傭人不懂法語。
「阿姨,我們回去吧,中午你煎蚵仔煎好不好?」
「好。」婦人剛發現她很喜歡吃蚵仔煎。「晚餐你想吃什麼?」
「下午我要出去,不在家裡吃晚飯。」
「喔。」
汪洋一上午都待在紡織廠裡,和馮智光商量了部分機器設備需要汰舊換新的問題,共進午餐後回到總公司辦公室時已是下午兩點。
忙著忙著,一轉眼已接近下班時間。
他終於想起自己該休息了,但坐在椅上往窗外望,毫無歇止意味的細雨卻教他厭倦心煩。
他不想馬上回家,家裡沒有他渴望見到、談話投機的人。大學時代的同學朋友幾乎都久未聯繫,泛泛之交他不想找;又因為剛回國不久,新交也沒幾個。一種寂寞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異國求學時的孤獨感竟延續至今,他只覺心頭的煩躁更甚於前。
打電話告知家裡他不回家吃晚飯,六點整,他驅車上路,想做一次沒有目的的漫遊。
漫遊尚未開始,車子一出停車場他就發現紅磚道上有一個跟他一樣孤獨的身影。
蹁踽獨行者正是唐淨非,微低著頭,她的步伐看起來也是沒有目的的。
他屏息了好一會兒,緩緩將車開至路邊,終於靠近了踩著濕路、步態輕盈的她。
「唐淨非!」
她就要轉彎了,於是他猛地打開車門,一跨下車便朝她的背影大喊。
她一驚,回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跑了兩步,他站定在她面前。
兩人之間有一段沉默,沉默的相互凝視。
最後,她將目光移至他停在不遠處的車,笑了。
「你實在沒必要路邊停車,下來跟我打招呼。」她又抬了下頭。「天氣也不好,下了一天的雨。」
「你沒帶傘?」
「有,在背包裡。雨不夠大,不撐。」
「還好。撐了傘,我可能就不會發現你了。」
她笑得若有所思。
「你本來打算去哪裡?」她不語,他只好再找話說。
「剛下課,正想去搭車。」她倒退了一步才轉身向前,連再見都沒說。
她走了才兩步就被喊住,於是駐足回頭。
「我覺得我們可以兔去拉拉扯扯這個過程,」他停下,自信地望住她。「跟我上車吧。」
她抬了下眉。他想做的事並不令她意外,他的大言不慚倒教她有被人挑戰的感覺。
「如果我說『不』呢。」
「那就拉扯一陣。」
他自信的眼眸眨了一下:「不過,你就是跆拳道高手也逃不掉。」
「我要是再跟你囉嗦,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你還想囉嗦嗎?」
她笑。「好,我跟你上車,反正今天的課我都上完了。」
「我上星期才跟我媽到這裡來過。」
一上路汪洋就說要請她吃法國菜,唐淨非很爽快地答應,兩人這會兒剛在這家雅致的法國餐館內坐定。
「聽國琳說,你媽在巴黎住過很多年?」
「嗯。」
是侍者送菜單土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也因為他不想談得太深,於是他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點了自己最喜歡的餐,問地想吃什麼,她看都不看菜單就以法語說出她點的東西。
「哦,忘了你也會說法語。」他笑笑。待侍者離開後便開始對她使用法語:「喜歡法國菜嗎。」
「喜歡。」她很本能地也以法語回答。「你不放棄考我法語的想法?」
歪著頭的她看起來很俏皮,跟當晚在馮家初見她時,給他的印象很不相同。
「談談你為什麼崇拜雨果吧。」他不真想考她,想聽她的聲音和想法才是真的。
她表現得落落大方,一下子就侃侃而談;他靜靜聆聽,偶爾插上一兩句話,氣氛很自然、很融洽。
「你的法語道地得令我意外。」他眼底一抹激賞,除了因為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法語之外,還為她渾身散發出的優雅氣質。
她一定是在優渥的環境中,接受嚴謹的教育長大的。
「下過功夫。」她淡然回答。
他點點頭。「我還以為你也在法國住過呢。」她只是一笑。
開始用餐之後,他們誰也沒再說話。
「國琳吵著要在我家開舞會,下星期六,你能來嗎?」
附餐送上來之後,他帶著點期待地問。
「你給我時間、地點,我到時候若是沒事就會去。」知道自己這麼回答並不是誠意,她接著就補充道:「我的工作時間常有異動,也許有突發狀況,所以我不能給你肯定的回答。」
「哦。」他果然稍感釋懷。「聽說──你四處當家教?」
「國琳告訴你的。」
他點頭。
「那是我的職業,很正當。」
這回答帶著防衛性,於是他不再深究。
「你爸媽一定是很用心栽培你,你看起來很不一樣。」他衷心讚美。
她的臉色突然變了,才吃了一口蛋糕便放下叉子。
「怎麼了?」
「這蛋糕太甜了,我不喜歡。」
「那換別的吃,好嗎?」
「不需要,我已經沒胃口了。」
她的語氣和態度變得有些任性。在以前,他是受不了這樣的女孩子,但此刻他只懷疑她的改變是因為他說錯了什麼。
「對不起,」她發現了他的無措。「我有失風度。」
「不要緊。」他聳了下肩。「我看我現在就送你回去好了。」
她沒異議。快到家時,她再次向他道歉。
「我從來沒見過我爸爸,對我媽也沒什麼印象,我是外婆帶大的。」她停了停。「當你說我的爸媽很用心栽培我的時候,我聽了很難過。」
他很訝異,但更多的是不忍。
「他們──你爸媽,在哪?為什麼──」
早些時候她就告訴他該在哪兒放她下車,他剛把車停妥。
「我不想提這些傷心事,請你不要再問了。」她準備下車。
「等等,你──還跟外婆相依為命?」他握住她一隻手,問得十分小心,怕又傷了她。
她點點頭。「我們活得很好。」
謝過他一聲,她下車了,只留給他一個背影;而這個逐漸模糊的背影已嵌進他的心中。他原以為今晚是自己幸運,意外地俘虜了她,想不到成為俘虜的人是自己。
二樓的舞蹈室裡,身穿黑色緊身韻律裝的中年婦女剛做完體操。
她是丁禹,汪家的女主人。由於天生麗質加上保養有道,她的面容依舊姣好,身材仍然曼妙。
衝過澡之後,她穿著一身白色家居服,到一樓大廳來了。
「今晚的舞會你都準備好了嗎?」她閒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的兒子。
「媽,下來啦?」汪洋這才回神。「舞會完全景應國琳的要求才辦的,該請的人她一個也不會漏掉,沒什麼可準備的。吃的、用的,我都交代好了。」
丁禹點點頭,在他對面坐下。
「剛才你在發什麼呆?有心事啊?」
媽媽一向有敏銳的觀察力,他笑笑。
「我在想,晚上我能不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汪洋眼中閃爍的得意與期盼教丁禹的心上猛地一緊,彷彿被針紮了一下。
兒子想見的人莫非是女孩?她確定兒子不曾對國琳動心過,那麼──
「你是說,今晚大家會在舞會上看見一位特別的女孩?」她笑著問兒子。
「她不一定會來。」
承認了。丁禹一顆心沉了下來。
「還沒追上人家?」
汪洋沒回答這個問題,移到媽媽身旁挨著。「媽,她會說法語,說得還很流利,稀奇吧?」
「哦?」她很喜歡被兒子攬住肩的感覺。「你在暗示媽,以後我們婆媳還可以用法語交談?」
「對呀,別用法語吵架就好。」他調皮道。
「媽跟你老婆吵架的話,你幫誰?」
他誇張地皺眉。可這調皮樣一點也沒讓丁禹好過一些,就這麼兩三句話,她肯定兒子已把心交出去了,交到另一個女孩的身上。
「回答不出來?」
「不是。」他的眉頭舒展了,立刻又笑得自信。「媽,你們可能沒機會吵架,她很有教養,不會頂撞你的。」
「是嗎?」
丁禹的恐懼更基於前,因為她已清楚地感覺到,兒子愛上的女孩很不簡單。
汪興文今晚提前下班回家,一向與他相敬如賓的丁禹要求他無論如何都得出席兒子辦的舞會。
舞會的場面並不特別盛大。丁禹年輕時候見過的大場面太多了,但今晚她還是顯得精神奕奕;在兒子身上,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汪興文輕挽著丁禹的手臂,準時出現在滿是年輕人的大廳裡。汪洋領著爸媽,把應邀前來的朋友們向他們一一介紹過後,舞會就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