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進來了?這麼早就困啦?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他邊用毛巾擦頭髮邊問,人已坐在我身邊。
他就是我的「朋友」?我又想尖叫了。
「啊啊啊——」我滑下床,坐在地上抱著頭大叫出聲,連以前硬忍下來的聲音全叫了出來。
多希望這不是真的,聽留言之前我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巧合,一定是巧合。然而我的一線希望毀滅在自己的聲音裡。
「你叫什麼名字?住哪裡?我見過你嗎?」太可怕了,我被偷窺了這麼久竟渾然不知,偷窺者是我的親密愛人。
他不斷搖著我的肩,問我到底怎麼了。
我已力竭聲嘶,不斷扯著頭髮。「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他被我的模樣震住了,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我要回家。」哭喊不再,我吶吶發出一言。
「我送你。」
「我自己走。」
我獨自走回家中。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我知道……你是誰了……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再也……不要……」掛上電話,我兀自悲傷,哀悼自己死去的朋友,往後我再沒有可以傾吐的對象了。
Θ繡芙蓉2003年7月1日更新
一夜輾轉反側,我流淚到天明。
客廳裡電話鈴聲大作,令我頭痛欲裂。是高捷思打來的吧?如果不接電話,他定會殺到我家來。我拖著失了魂魄的軀體接了電話。
是我的大表哥,他又從新加坡來台。今天是週末,找我陪他外出溜溜。既是遠道而來的親戚,我沒理由拒絕人家。
既然決定出門,我還是強打起精神,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穿了條黑色牛仔褲,上搭白色襯衫、米色V領背心。戴上墨鏡遮住我紅腫的眼睛,最後,我踩上黑色「恨天高」出門。其實我並不矮,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真的買了雙恨天高來穿。可笑的是,我即使踩著恨天高,對高捷思依然構不成壓力。但對我大表哥可就難說了,我記得他的個子不是特別高,也許我今天會給他壓迫感吧。
我在街上找了部自動提款機領了五千塊錢。表哥是客人,今天該是我請客才對。
我依約到遠企見著大表哥,和他共進brunch。他奇怪我為什麼不摘掉墨鏡,我以得了結膜炎為由矇混過去。我也奇怪大表嫂為何沒有隨他來台,原來她剛懷了第三個孩子,不適合搭飛機。
餐後我陪他到故宮參觀「畢卡索」展,然後去看了場電影。晚間我請他去「天辣子」吃麻辣火鍋,我對自己的不怕辣已經很自豪了。沒想到大表哥更厲害,他是怕不辣。
大表哥很體貼,他堅持和我搭一輛計程車,繞路送我回到家後,他再搭原車回飯店。我領的五千塊錢一毛也沒用到,因為他也堅持不讓我請客。
謝謝他陪我度過這一天。
我緩緩爬上樓,拿鑰匙開了門,才要轉動門把,冷不防身後衝出一個人推我進了屋裡。
我有一瞬的恐懼,但熟悉的味道立刻讓我明白貿然闖出的人是高捷思。
氣沖沖往沙發上一坐,我怒視站在門邊的他,看來他的怒氣不比我少。
「你嚇了我一跳。」對視良久,我緩緩吐出一句。
他朝我走近兩步,沒有說話。
「我不想見到你。」我又說了一遍昨晚在電話裡告訴過他的話。
「我很擔心你,一早我就來了。」他說著又朝我逼近一步。
「我沒事。」
「我守在樓下,看見你出來了就一直跟在後頭,直到現在。」
「你一直跟蹤我?」我震驚不已,忿忿迸出一句。「你真是個偷窺狂!」
「偷窺狂?你說我是偷窺狂?」他跳坐到我身旁,雙眼因極度忿怒而發紅,我看得出他正在努力壓抑,不使自己失控。
「我說錯了嗎?你一直在偷窺我!」
他的忿怒已轉為氣餒。「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把我說得如此不堪。品嘉,你好沒良心。」
像只鬥敗的公雞,他垂首於我面前。
「你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卻一直不告訴我你知道。一直騙我,一直在偷窺我。」我大喊著:「在你面前,我始終是赤裸裸的,你很享受這種感覺是嗎?」
「你說對了,我是很享受,我享受分享你心事的感覺,享受瞭解你的感覺,享受那種令我心中踏實的感覺。不錯,你是赤裸裸的,赤裸裸在答錄機面前,而不是在我面前。」他倏地抬頭看著我說,沉痛的語氣中道盡對我的失望。不待我反駁,他接了下去:
「多可笑啊!我還不如一個答錄機裡的聲音,你寧可把心事說給他聽,也不願跟我分享。愛你的人是我,不是他。」
「你可以不要愛我,像他一樣。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永遠也不會愛我。」
「你說話一點也不負責任,我剛好就是他,剛好在超市裡撿到你遺失的東西,剛好認出你的聲音,剛好發現你就是那個誤闖我答錄機的女孩,剛好被你吸引,剛好就這樣愛上你了,我有錯嗎?我才是那個無辜的人,才是那個生活被攪亂的人。」他苦笑了一聲,接著道:「聽了你兩次留言之後,我竟鬼迷心竅地就把那個電話留給你,告知諸親好友不要再打那個號碼。很可笑是嗎?你儘管笑我吧!」
我笑自己。這是老天在懲罰我,懲罰我的無知。我竟天真得以為答錄機的主人長年在外,我的無知使我一直未能發現他常常學我說:「嗨,是我」,我的無知使我沉浸在被「朋友」關愛的假想中無法自撥。
「你還覺得自己無辜嗎?」
似乎知道我無意回答,他無力地住椅背上靠,視線已從我臉上移開,我不知道他現在正看著哪裡。他又發出感歎。
「當你告訴我你不想愛人時,我有多惶恐,你知道嗎?當你告訴他你想我時,我有多興奮,你知道嗎?你早就告訴他說你愛我,卻忍心不對苦苦哀求的我說;你吃何淑敏的醋,我也是從答錄機理得知的。你對答錄機掏心掏肺,卻從不與我談心,天知道我多想把那個電話停掉,讓你對他死心。捨不得你頓失所依,我只好繼續吃答錄機的醋,期待有一天你會捨他就我,對我傾吐心事。看來這是我一廂情願,癡心妄想。你始終不肯把心交給我。等不到你的真心,我只好一直為你保留那個電話答錄機,為你繼續人格分裂。」
「繼續偷我的心。」
「公平一點,品嘉,是你先偷了我的心。」
「你可以早早退掉那個電話,把線剪了。」
他的眼睛又冒火了。「我那麼做我們就不會相愛了嗎?」
「我不知道。」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似乎想在我臉上找到另一種答案。
「我回去了,如果你什麼也不想要,我盡量不打擾你就是。不過請你認清一點,你的答錄機朋友已經不存在了。」
他走了。
愛情果然隨時可以消失於無形,一如他的背影。
尾聲
劉和阿娉結束婚假回公司上班了,公主和他們交接,不久後也開始請婚假。
這其間我又當了一次伴娘。
我有一股衝動想辭職。幾番斟酌之下,我放棄了這個念頭。一時衝動的結果往往得不償失,工作就是飯碗,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前的彭澤令,也是五斗米之俸。
既然沒有辭職,我也不必搬家,不必換電話號碼。
我試著讓自己的生活回歸最初的簡單,愈努力卻愈失敗。儘管我和高捷思之間只剩下偶爾的擦肩而過,我也一樣失敗。
他不再打擾我,卻無法讓我生活得簡單。
我開始喜歡人群,人愈多愈好。對所有下班後的邀請、聚會都不缺席。我捕捉身邊每個談話的音浪,卻不知所云。我會不時的微笑、點頭,表情和他們一模一樣,沒有人看得出我心不在焉;在人群中,我可以暫時遺忘自己。
每天一早醒來,我就對著鏡子說:「今天我會很愉快,一切順利。」
彷彿施咒一般,當忙碌的一天結束時,我離開人群返家的那一刻,咒語便解除了。
鏡子裡的人會賞我一頓恥笑。
週末我就去烹飪教室上課,一次學一道菜,回家後馬上如法炮製一遍以便加深印象。
星期日我會睡到中午,然後上街逛到深夜才返家。
一年容易又隆冬。農曆新年倒令我十分開心。倒不是因為可以穿新衣戴新帽,而是因為我可以暫停之前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回高雄老家休養生息。
然而,返鄉途中我又感茫然不知所措。原因無它,我記起高捷思在我家作客的那晚,家人苦苦追問我和他的關係,態度之認真令我心有餘悸,這幾天年假,怕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果不其然,連左鄰左捨,也就是我的親戚們,一看見我就問上次來我家那個男的是不是我男朋友。
我告訴大家,還請大家告訴大家,他是我的上司,因為到高雄來洽公,順便上我家作客,順便,只是順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