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我會做菜,留在廚房幫忙好嗎?」他極盡阿諛諂媚之能事。
「免啦!我一個人做比較習慣。」我媽一句話,他乖乖跟我回客廳了。
大概是因為家有「貴客」,哥哥嫂嫂今天提早回來吃晚飯。
「你們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店裡怎麼辦?」我問。
「今天提早收店,我叫阿志也早點回去。」哥答我一句便和高捷思握手寒暄,兩人一見如故,閒聊起來。嫂子進廚房幫忙,我專心看電視。
晚餐果然豐盛得不像話。我爸過世之後,媽在三嬸的「到府辦桌」工作過好幾年,辦這樣一桌喜宴的菜色對她來說一點也不困難,我家的冷凍櫃裡有各式海鮮,今晚高捷思得以一償宿願。
「這麼多菜啊。伯母,辛苦你了,不好意思。」高捷思望著一桌菜對我媽謝恩。
我不知道他的嘴可以甜到這等程度。比起來我就顯得有點顧人怨了。
「沒什麼啦!你那麼遠來,應該好好招待才對。」哥哥說著令我生氣的話。他不知道今天的剩菜就是他明天、甚至是後天的伙食?
開飯之後,我們晚輩們就坐定了,我媽還不時在飯桌和廚房間穿梭,大鍋裡還蒸著螃蟹油飯,爐子上有一甕佛跳牆,油鍋裡炸著春卷和雞翅。
「伯母,你這麼會做菜,品嘉怎麼沒得到你的真傳?」兩杯黃湯下肚,高捷思當著我家人的面給我難看。
「她哦!她只會吃。」哥哥胳臂往外彎,幫著外人欺負我,我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阿嘉比較會讀書啦!廚房的事她很少幫忙。讀大學以後又不住在家裡,所以不是很會做菜啦!不過,普通一點的菜她都會做,以後做人家媳婦,煮三頓應該沒問題,最多是我再教她一點,學一下就會了,她頭殼不錯啦!」
我恨不得立刻在地上鑽個洞躲進去。我媽在向高捷思推銷我,生怕人家不要。
「媽!」我不依地喊著親娘,兩腳在桌底下使勁跺著。
「我甘有說不對?事實就是這樣。」
「叫她嫁一個會做菜的老公好了。」高捷思恬不知恥。先前告訴我媽他會做菜是陰謀,此刻的建議是陰謀。
飯後,女人大洗碗盤,男人聊股市崩盤,男女不平等。
「高先生有親戚住在高雄嗎?」女人們回到客廳時,我哥正在問他這個。
「沒有。」
「那你今晚要回台北哦?」
「今晚我住市區裡的飯店,明天接品嘉回台北。」
「接」我回台北?他真敢死,竟然說這種話。幸好他沒說要住我家,否則我會死給他看。
「這樣哦?」我媽回答一聲,表情很奇怪。高捷思的出現讓我們一家人都變得很奇怪。
「阿嘉,你陪高先生去外面走走好了。」我媽又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好呀,我正有此意,這一帶很幽靜,風景很美,空氣也很好。」他接得不著痕跡,我只好陪他散步。
六隻眼睛熱烈歡送我們離開家門。
「其實今晚的月亮比中秋圓。」他望著天邊陰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月圓人圓,像現在。」
要是在昨晚聽見他這麼說,我肯定會變成狼人,因為我想尖叫。
眼前是我熟悉的房舍、灌木,朦朦的黑影在秋夜的涼風裡輕輕呼吸。路燈之間,隔得極其遙遠,我整個人像浸透在永遠的黑暗裡,沒有解脫。再走遠一點吧,走多遠算多遠。
「手可以給我了吧?」他問,在離我家已有一段距離的此時此地。
我把手給他。
「你有很多親戚嗎?」
「嗯。我有很多叔叔伯伯、堂叔叔堂伯伯。這一帶住的跟我多少有點親戚關係。」
「大家族。」
「嗯。」
「你爸過世了?」
「那年我讀國三。」
他放掉我的手,攬住我的肩,想送溫暖給我吧!
「我討厭海,甚至討厭碼頭邊鹹濕的空氣。」
「我知道,我知道,不提這個了。」他揉了揉我的肩,安撫著略顯激動的我。
「我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回台北?」他問。
「我買的是雙程車票。」
「一起回去不好嗎?」
「你要來我家吃午飯嗎?」
「你要我來嗎?」
「你來幫忙吃剩菜也好。」
「好,吃完剩菜我們就回台北。」
「好。」
風吹得我有些昏沉。路還好長好長,可是終有盡頭。
「我們往回走吧!」我停下腳步。
「想回家啦?現在還不算晚吧?」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好累。」
「剛才吃得那麼飽,應該多走一走,幫助消化。」
「可是……」「你別想不開,回你家我還是一樣賴著不走,你不覺得那樣對你來說更難捱?」
「剛才我們應該往另一邊走才對,那邊比較熱鬧,可以逛一逛。」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走這一條路。」
「你知道?」
「來你家之前我開車在附近兜了好幾圈,勘察過地形。」
「有什麼好勘察的?」
「當然有。據我勘察的結果,這條路上最僻靜,人煙罕至,方便情侶約會。」
看來他是心懷不軌,早有預謀。
「我回家之前,你都跟我媽我嫂嫂聊了些什麼?」
「她們聊你的從前,我聊你的現在。」
「噢。」我沒有未來?
「你放心,我沒說你的壞話。」
「那我媽呢?她有沒有說我的壞話?」
「有。」
「說我什麼?」我停下腳步後,我們一直這樣面對面站著說話,本來我是抬頭挺胸的,現在卻心慌意亂地低下頭丟。不知道我媽說了我什麼壞話給他聽。
「說你從小就迷糊。」
「還有呢?」
「說你是死硬派,『死鴨子硬嘴皮』,死不認錯,非把黑的說成白的不可。」
「我有那麼不講理嗎?」
「有一點。」
「你亂講,我哪有?」我又挺起胸,理直氣壯地問他。
他仰天長「笑」。
「笑什麼啦!」
「笑你不講理。」
「我沒有。」
「有。」
「沒有!」
他笑聲漸停。「你這樣子還不算死硬派嗎?果然是死不認錯。」
「你——」「我說你有一點不講理。一點指的是一件事,你只有一件事不講理。」
他的態度變得好認真,認真得教我不知所措。
「不敢問我是哪一件事對不對?」他說。
我再度垂首。他說對了,我是不敢問。
「這樣好了,我問你一個問題,聽聽你怎麼回答就知道你是不是死硬派了。」
「你要問什麼?」我猛然抬頭,惶恐不已。「你不能亂問,問題不對我可以不回答。」
我的警告似乎奏效了,他沒有問我什麼。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好久好久。
「不問了?」
「算了,」他緩緩開口。「我不想逼你,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了,雖然聽你親口說出來我的感覺會更好。」
他說這些話跟問我不該問的問題有什麼兩樣?
「我們回去吧!」
「好。等我吻過你之後。」
我被他拉進懷中。暗夜的小路旁我們熱情擁吻。
第十章
節日後剛開工,創意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靜怡已出院返家,但尚未回公司上班,這是未平的一波;剛起的一波是阿娉和小劉請大家吃喜糖,他們訂婚了。兩人的緣分真是妙不可言,因緣成熟時,咫尺姻緣一線牽,冤家又成親家。不記得這是他們第幾見鍾情,但願他們從此不提分手,牽手走一輩子,笑傲感情的江湖。
阿娉邀請我當她的伴娘,我欣然接受。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午餐時間我問准新人。
「光復節。」
「那麼快啊?還剩一個月不到。」
「沒辦法,奉兒女之命。」小劉一出聲便換來阿娉一詞重捶。
「你別這麼激動可不可以?小心動了胎氣。」准爸爸提醒准媽媽。
兩口子的親熱狀令我莞爾。「恭喜你們雙喜臨門。」
「品嘉,這個星期天我們要拍結婚照,你要不要一起過去挑件伴娘禮服?」
「還要選哦?到時候你隨便租一件給我穿就好了,又不是我當新娘,不用那麼講究吧。」
「你總要試穿一下,看看合不合身吧?」
「好吧。」
後來,我那件白色無袖小禮服是高捷思挑的,他堅持跟我們去婚紗攝影公司湊一腳。
喝完小劉和阿娉的喜酒之後,我隨高捷思回他家。從高雄回台北之後的週末夜我都住他那兒,星期一再和他一塊兒到公司上班。
「你知道我現在有什麼感覺嗎?」
「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
「我覺得今天結婚的是我們兩個。」
「你酒喝多了。」
「才沒有。」
我去泡了杯茶給他解酒。「喝茶吧!喝了茶你會清醒一點。」
他接過我給的茶杯,放在茶几上,拉我坐在他身旁。
「品嘉,你把房子退了,搬過來跟我住好不好?」
「你是說同居?」
他點點頭。
「為什麼?現在這樣不好嗎?」
他搖搖頭。「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們結婚吧』。」
「我還『伊莎貝爾』哩!」
「我們結婚吧!」他用正經的口氣又說了一遍,發紅的眼熱情地盯著我。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