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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靳絜

  「怎麼不敢?誰讓你先打我!」

  他揮著小刀,在老三面前晃動了幾下便撲上前去。

  老三倒在地上,扼住他的兩手腕。兩人在地上僵持不下,闊兒已嚇得兩腿發軟,面無血色,再也喊不出聲。

  一陣扭打之中,她聽見一聲慘叫便跟著尖叫。

  「血……血……」老三站了起來,喃喃喊著,邊看自己手上的血。

  「三哥,你殺了他?!」她終於看清受傷在地的人是王德寶。

  她安慰、也惶恐,「我們該怎麼辦?!」

  就在此時,大哥騎著馬靠近了。

  「發生了什麼事?啊!」他見苗頭不對,急急下馬,衝向弟妹。

  「大哥,王德寶欺負三哥!」

  老大趕忙看了看抱著肚子躺在地上的人,果然是他逃學成性的同學。「他傷的不輕——」

  闊兒更害怕了,直推三哥,「三哥,你快逃命去吧。」

  「不,不能跑,跑不了的。」老大阻止道。「我們不能跑,你們等著,我回去找媽就來!」他騎上馬,趕回家去了。

  闊兒哭著讓三哥快逃,他蜘躕不前。

  「快呀!三哥,再遲就來不及了!」

  他看著她,終於騎上馬背,依依不捨地繞著她兜了好幾圈,始終不忍離去。

  「走呀!」

  「闊兒,你跟我一塊兒走!」他以壯士斷腕的眼神看她。

  咬著牙,她拾起一根柳條兒,狠抽了下馬腿。

  她親眼看著他逃跑,看著又紅又大的落日逐漸吞噬了他的身影。

  他走進了火紅的夕陽之中,消失在她的生命裡——

  原來他闖下大禍,逃命去了,一去——十二年?所以闊兒變了心,愛上了大哥?

  這麼說,昨晚他要了她是不應該的?

  「阿公,請你懲罰我吧。」

  傅強的聲音充滿挫折,也透著不甘。阿公望著他思忖了好久。

  「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下你都得娶阿苗。」阿公道一句之後深歎一聲,「是你錯也好,是她錯也好,事情已經發生了,讓你們結婚是唯一的解決辦法。阿公是舊頭腦,想不出別的辦法,但是無論如何,阿苗的名聲我不能不顧,你明白嗎?」

  傅強愣住,他能娶她嗎?

  「阿公,我以為你會告我,至少該把我趕走。」

  「這哪是辦法!你一走,就等於留了兩個爛攤子給我,一個是農場,一個是阿苗。」

  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江早苗,心情隨著阿公和他的對話而變化。

  跟他結婚?她在心底對阿公打的主意發出一聲冷笑,說到底,她不過給了傅強一個人財兩得的機會。而阿公說話的口氣卻像是在求他收拾兩個爛攤子。

  她對上了傅強那類似詢問的眼神。

  沒給答案,她緩緩上了階梯,回自己的房間。

  隔天一早,傅強和阿公看完阿苗的留書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阿苗出走了,留書中只交代他們不必勞神尋找她的蹤跡。

  阿公老淚縱橫,這一切令傅強自責更深。

  「阿公,你先別煩惱,我想阿苗只想讓你心急一陣子,她不會不回來的。」

  「很難講,這個孩子性子這麼烈,我覺得她這次是真的狠下心了。唉!我——」

  「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她找回來的。」

  阿公朝他揮了下手,沉痛地道:「沒有用的,免找了吧。她要去見識世面就讓她去,等我進了棺材你再在報上登個尋人啟事,她如果願意回來奔喪,我也可以安慰了。」

  「阿公——」

  「好了,回農場做事吧。我管不了阿苗,卻管得了這個農場,我這一輩子總有辦法留下一點東西。」

  接下來的三年裡,傅強的記憶始終停格在火紅的夕陽中,老三逐漸消失的那一幕。

  少了阿苗,他的記憶齒輪停止了轉動。農場上的一切依然有規律,大自然的演繹也照樣嚴格;勤奮的工作卻不能讓他擺脫那股行屍走肉的感覺。

  阿公病危,自知時日不多,堅持不再住院,非回家不可。

  他聽從阿公的要求,讓阿公回了家,也替他請了律師。

  阿公似乎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跟律師的談話內容,律師走了,才要他進房間。

  「阿強,你可以登報找阿苗了。」阿公微弱的音量卻傳達出嚴肅的意味。

  「阿公——」

  「你忌諱什麼?」他輕笑,「不說死阿公就不會死嗎?照我的話去做吧,運氣好的話,我也許來得及見孫女最後一面。」

  傅強只得點點頭。

  「去我的衣櫃最下面那個抽屜裡拿一樣東西出來。」

  「喔。」他去開了抽屜,回頭問阿公:「哪樣東西?」

  「你翻一翻,有個紅布袋,把它拿給我。」

  稍事翻找,他拎著紅布袋回阿公床前。

  阿公接過袋子,取出一條項鏈。

  「這是阿苗她祖母的東西,後來是她媽媽,也就是我媳婦在戴。」

  他望著阿強,「現在阿公要拜託你一件事,請你先替我保管這條項練,等阿苗嫁人的時候再交給她。」似乎知道阿強會有疑問,他先解釋道:「我們不能確定她會看見尋人啟事,對不對?有些事我不得不先交代好。」

  靜默的神情寫著難過與不捨,傅強的雙眼仍注視著阿公掌心上的玉墜子,那心型的輪廓在他看來是煽情的,煽動了他停止已久的記憶——

  幹完活回家,老三發現屋裡沒人,於是放縱了自己,進了闊兒的房間,抱著她的香草枕,他貪婪地汲取屬於她的芬芳,吸著那久違的髮香。接著,他看見原本藏在枕頭下的那顆心和一張質地很好的書箋。

  那顆心是他用撿來的碎玻璃,砸了又砸,磨了又磨才做成的;送給闊兒的時候,她興奮地在他臉上重重一吻,她說她會永遠珍藏那顆心。十二年後,他發現她把心藏了起來。

  她把十二年來對他的思念都寫在書箋上?他看著她娟秀的字跡:望穿了我的眼,等不到你的笑,留著我的青絲,等待你溫柔的撫摸……他心疼得淌下眼淚。

  「阿強,你是在哭什麼?」阿公的聲音使傅強眼中的心從玻璃變回玉。

  「傻孩子,每個人都會死,阿公應該不算短命的人,訃文都可以印紅色的,有什麼好哭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快把眼淚擦乾。」

  「阿公,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去買回來煮給你吃。」

  「免啦,農場裡的事夠你忙的了。」阿公很安慰,「對啦,你應該雇個人回來做屋裡的工作,最少請人家來煮兩頓飯。這陣子你裡外兼顧,一定忙死了。我如果沒生病就好了——」

  「阿公,你不用擔心這些事,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離家出走後的三年裡,江早苗都在工作,或因她看同事不順眼,或因同事看她不順眼,或因老闆對她不滿意,或因她對老闆不滿意,反正她已換過好幾個工作了。

  不願跟阿公聯絡的她,還是會擔心阿公的,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拜託同事打個電話去她家找她,確定阿公還能在電話裡朗聲與人應對,她也就放心了。

  很少看報紙的她,近來因為加班加得凶就更不可能翻報紙了,那則尋人啟事還是同事好心拿給她看的。

  十萬火急地趕回家場時,阿公已處於昏迷狀態,不眠不休地守在病榻前,阿公卻一直沒能清醒地對她說上一句話。

  她希望阿公最後一次睜開眼時是認得出她的,雖然他沒開口。

  阿公在凌晨四時嚥下最後一口氣。

  整個治喪過程裡她沒掉過一滴淚。

  做完頭七,家中只剩靈位前繚繞不止的煙霧和她。她這才掉下第一滴淚,凝聚著無限哀慟與懺悔的淚。

  悄悄出現在她身後的傅強彷彿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母親最後一面。

  有人輕輕地披了件外衣在他身上。

  「三哥,想哭就哭吧。你可知媽媽她的心疼了十多年?你可聽見她的呼喚?」

  他哽咽地朝地底下的媽媽連連磕頭,又重又急,終於痛哭出聲,任淚水淌在土地上,淌在媽媽身上。

  她也痛哭,揉著無限思念的哭泣聲教他的心更擰了。

  她扶起他,一頭栽進他的懷裡——

  「阿苗,想哭就哭吧。」傅強緩緩在她身旁蹲下,輕輕攬住她的肩,「阿公沒有一刻不想念你,你也無時不惦念他,對嗎?」

  她這才記起他這個外人。她恨死他了,若不是因為他,她跟阿公的關係也不會惡化,也就不會離家出走,更不會只落得趕回來為阿公送終的結局——可是,此刻她需要一個肩膀、一雙胳臂。暫撇對他的恨,她將頭枕在他的肩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好過點沒?」

  「好了啦。」她推開他,站了起來。

  他跟著起身,「明天上午我們得去一趟律師那兒,他有事要告訴我們。」

  「什麼事?什麼律師?你想幹嘛?」她警戒一問。

  「是阿公生前委託的律師。至於有什麼事,我跟你一樣不清楚。」

  她悻悻然走開,直覺地認為此事跟農場有關。

  「遺囑?」

  江早苗堅決反對讓傅強隨行,單獨前來見律師的面,律師見了她之後的第一句話就說要宣讀江老先生的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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