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敢?誰讓你先打我!」
他揮著小刀,在老三面前晃動了幾下便撲上前去。
老三倒在地上,扼住他的兩手腕。兩人在地上僵持不下,闊兒已嚇得兩腿發軟,面無血色,再也喊不出聲。
一陣扭打之中,她聽見一聲慘叫便跟著尖叫。
「血……血……」老三站了起來,喃喃喊著,邊看自己手上的血。
「三哥,你殺了他?!」她終於看清受傷在地的人是王德寶。
她安慰、也惶恐,「我們該怎麼辦?!」
就在此時,大哥騎著馬靠近了。
「發生了什麼事?啊!」他見苗頭不對,急急下馬,衝向弟妹。
「大哥,王德寶欺負三哥!」
老大趕忙看了看抱著肚子躺在地上的人,果然是他逃學成性的同學。「他傷的不輕——」
闊兒更害怕了,直推三哥,「三哥,你快逃命去吧。」
「不,不能跑,跑不了的。」老大阻止道。「我們不能跑,你們等著,我回去找媽就來!」他騎上馬,趕回家去了。
闊兒哭著讓三哥快逃,他蜘躕不前。
「快呀!三哥,再遲就來不及了!」
他看著她,終於騎上馬背,依依不捨地繞著她兜了好幾圈,始終不忍離去。
「走呀!」
「闊兒,你跟我一塊兒走!」他以壯士斷腕的眼神看她。
咬著牙,她拾起一根柳條兒,狠抽了下馬腿。
她親眼看著他逃跑,看著又紅又大的落日逐漸吞噬了他的身影。
他走進了火紅的夕陽之中,消失在她的生命裡——
原來他闖下大禍,逃命去了,一去——十二年?所以闊兒變了心,愛上了大哥?
這麼說,昨晚他要了她是不應該的?
「阿公,請你懲罰我吧。」
傅強的聲音充滿挫折,也透著不甘。阿公望著他思忖了好久。
「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下你都得娶阿苗。」阿公道一句之後深歎一聲,「是你錯也好,是她錯也好,事情已經發生了,讓你們結婚是唯一的解決辦法。阿公是舊頭腦,想不出別的辦法,但是無論如何,阿苗的名聲我不能不顧,你明白嗎?」
傅強愣住,他能娶她嗎?
「阿公,我以為你會告我,至少該把我趕走。」
「這哪是辦法!你一走,就等於留了兩個爛攤子給我,一個是農場,一個是阿苗。」
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江早苗,心情隨著阿公和他的對話而變化。
跟他結婚?她在心底對阿公打的主意發出一聲冷笑,說到底,她不過給了傅強一個人財兩得的機會。而阿公說話的口氣卻像是在求他收拾兩個爛攤子。
她對上了傅強那類似詢問的眼神。
沒給答案,她緩緩上了階梯,回自己的房間。
隔天一早,傅強和阿公看完阿苗的留書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阿苗出走了,留書中只交代他們不必勞神尋找她的蹤跡。
阿公老淚縱橫,這一切令傅強自責更深。
「阿公,你先別煩惱,我想阿苗只想讓你心急一陣子,她不會不回來的。」
「很難講,這個孩子性子這麼烈,我覺得她這次是真的狠下心了。唉!我——」
「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她找回來的。」
阿公朝他揮了下手,沉痛地道:「沒有用的,免找了吧。她要去見識世面就讓她去,等我進了棺材你再在報上登個尋人啟事,她如果願意回來奔喪,我也可以安慰了。」
「阿公——」
「好了,回農場做事吧。我管不了阿苗,卻管得了這個農場,我這一輩子總有辦法留下一點東西。」
接下來的三年裡,傅強的記憶始終停格在火紅的夕陽中,老三逐漸消失的那一幕。
少了阿苗,他的記憶齒輪停止了轉動。農場上的一切依然有規律,大自然的演繹也照樣嚴格;勤奮的工作卻不能讓他擺脫那股行屍走肉的感覺。
阿公病危,自知時日不多,堅持不再住院,非回家不可。
他聽從阿公的要求,讓阿公回了家,也替他請了律師。
阿公似乎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跟律師的談話內容,律師走了,才要他進房間。
「阿強,你可以登報找阿苗了。」阿公微弱的音量卻傳達出嚴肅的意味。
「阿公——」
「你忌諱什麼?」他輕笑,「不說死阿公就不會死嗎?照我的話去做吧,運氣好的話,我也許來得及見孫女最後一面。」
傅強只得點點頭。
「去我的衣櫃最下面那個抽屜裡拿一樣東西出來。」
「喔。」他去開了抽屜,回頭問阿公:「哪樣東西?」
「你翻一翻,有個紅布袋,把它拿給我。」
稍事翻找,他拎著紅布袋回阿公床前。
阿公接過袋子,取出一條項鏈。
「這是阿苗她祖母的東西,後來是她媽媽,也就是我媳婦在戴。」
他望著阿強,「現在阿公要拜託你一件事,請你先替我保管這條項練,等阿苗嫁人的時候再交給她。」似乎知道阿強會有疑問,他先解釋道:「我們不能確定她會看見尋人啟事,對不對?有些事我不得不先交代好。」
靜默的神情寫著難過與不捨,傅強的雙眼仍注視著阿公掌心上的玉墜子,那心型的輪廓在他看來是煽情的,煽動了他停止已久的記憶——
幹完活回家,老三發現屋裡沒人,於是放縱了自己,進了闊兒的房間,抱著她的香草枕,他貪婪地汲取屬於她的芬芳,吸著那久違的髮香。接著,他看見原本藏在枕頭下的那顆心和一張質地很好的書箋。
那顆心是他用撿來的碎玻璃,砸了又砸,磨了又磨才做成的;送給闊兒的時候,她興奮地在他臉上重重一吻,她說她會永遠珍藏那顆心。十二年後,他發現她把心藏了起來。
她把十二年來對他的思念都寫在書箋上?他看著她娟秀的字跡:望穿了我的眼,等不到你的笑,留著我的青絲,等待你溫柔的撫摸……他心疼得淌下眼淚。
「阿強,你是在哭什麼?」阿公的聲音使傅強眼中的心從玻璃變回玉。
「傻孩子,每個人都會死,阿公應該不算短命的人,訃文都可以印紅色的,有什麼好哭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快把眼淚擦乾。」
「阿公,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去買回來煮給你吃。」
「免啦,農場裡的事夠你忙的了。」阿公很安慰,「對啦,你應該雇個人回來做屋裡的工作,最少請人家來煮兩頓飯。這陣子你裡外兼顧,一定忙死了。我如果沒生病就好了——」
「阿公,你不用擔心這些事,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離家出走後的三年裡,江早苗都在工作,或因她看同事不順眼,或因同事看她不順眼,或因老闆對她不滿意,或因她對老闆不滿意,反正她已換過好幾個工作了。
不願跟阿公聯絡的她,還是會擔心阿公的,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拜託同事打個電話去她家找她,確定阿公還能在電話裡朗聲與人應對,她也就放心了。
很少看報紙的她,近來因為加班加得凶就更不可能翻報紙了,那則尋人啟事還是同事好心拿給她看的。
十萬火急地趕回家場時,阿公已處於昏迷狀態,不眠不休地守在病榻前,阿公卻一直沒能清醒地對她說上一句話。
她希望阿公最後一次睜開眼時是認得出她的,雖然他沒開口。
阿公在凌晨四時嚥下最後一口氣。
整個治喪過程裡她沒掉過一滴淚。
做完頭七,家中只剩靈位前繚繞不止的煙霧和她。她這才掉下第一滴淚,凝聚著無限哀慟與懺悔的淚。
悄悄出現在她身後的傅強彷彿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母親最後一面。
有人輕輕地披了件外衣在他身上。
「三哥,想哭就哭吧。你可知媽媽她的心疼了十多年?你可聽見她的呼喚?」
他哽咽地朝地底下的媽媽連連磕頭,又重又急,終於痛哭出聲,任淚水淌在土地上,淌在媽媽身上。
她也痛哭,揉著無限思念的哭泣聲教他的心更擰了。
她扶起他,一頭栽進他的懷裡——
「阿苗,想哭就哭吧。」傅強緩緩在她身旁蹲下,輕輕攬住她的肩,「阿公沒有一刻不想念你,你也無時不惦念他,對嗎?」
她這才記起他這個外人。她恨死他了,若不是因為他,她跟阿公的關係也不會惡化,也就不會離家出走,更不會只落得趕回來為阿公送終的結局——可是,此刻她需要一個肩膀、一雙胳臂。暫撇對他的恨,她將頭枕在他的肩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好過點沒?」
「好了啦。」她推開他,站了起來。
他跟著起身,「明天上午我們得去一趟律師那兒,他有事要告訴我們。」
「什麼事?什麼律師?你想幹嘛?」她警戒一問。
「是阿公生前委託的律師。至於有什麼事,我跟你一樣不清楚。」
她悻悻然走開,直覺地認為此事跟農場有關。
「遺囑?」
江早苗堅決反對讓傅強隨行,單獨前來見律師的面,律師見了她之後的第一句話就說要宣讀江老先生的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