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不以為意地笑笑,沒說這酒吧其實是為她開的。
「日子是不好過,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發功嗎?今天。」阿苗伸一隻手到她面前。
「有何不可?閒著也是閒著。」
握住阿苗的手,老闆緊閉雙眼,好久都不說話,表情甚是難過、傷心。
「講話呀!」
「這邊的日子也不太平了。」
「哦?出了什麼事?」
「日本人入侵東北。」
老闆的思緒已飄到東北,時值容闊兒與霍沈北成婚兩年後——
婚後不久。霍鎮長與夫人便搬到鎮上往,週末才回村裡大院過夜;新婚之初,鎮長和夫人開始出雙入對地參加各種集會場合。看上去珠聯壁合,伊然模範夫妻,那以後,闊兒和霍沈南見面的機會就不多了,大哥大娘回家的日子裡,他總在外過夜,他繼續過他放馬的日子。繼續唱著他的蒙古長調,眼裡看的是草原和馬,心裡想的是愛情和仇恨。
這天,他應大哥日前的要求,打了兩隻野雞回來,本來是二哥該順道帶到鎮上去的,可二哥忘了,他只好自己跑一趟。
騎上白馬,他進了五花八門的白雲鎮,鎮上安了電燈,政府辦公室裡安了電話,腳踏車已滿街都是,不再是新鮮玩意了。各式建造廠和商店星羅棋布、在他大哥的治理下,白雲鎮一片欣欣向榮。
闊兒身體不好嗎?為什麼大哥要他打野雞,說是要替她補身?
他很少到鎮上來,即使不得不來,總也會繞過大哥那間中日合壁的磚房。
一路上,他看見當年救治過他的本田醫師,禮貌地朝他點頭;他擺脫上前糾纏的日本妓女;他對街上的一切似乎都不感興趣,彷彿這紛紛擾擾的世界永不屬於他。
大哥家的矮欄外,他喊了兩聲,沒人回應,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雞擱在門邊時,門開了。
闊兒蒼白的臉令他的心為之一抽!他本以為屋內不該有人在,因為這是上班、上課的時間。但只是一眼,他發現自己驚喜不已。
「把雞拎回去!」
他立刻拎起雞,掉頭就走,尚未躍上白馬,他又奔回門口,因為她暈倒在地。
他一直和她保持一段適當的距離,可是此刻他不得不抱她回房躺著。
找了條濕毛巾,他弄醒了她。
撐開眼皮之際,豆大的兩串淚滑下她的面頰,她憋著氣不出聲。
「我現在就去找大哥回來。」
「不必!既然你我已漸行漸遠,你就犯不著管我,省點力氣吧,沈北他也沒空理我!」
「你——」他慎選用辭,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說。
「我是因為幾天沒睡好,才請假在家的,你別多心。記得我答應過你的事嗎?我會活著,再不堪我都會活著;你活著一天,我就為你活一天,誰也別想教我死!」
「闊兒,你何必——」
「喊我「大嫂」!還有,不許你對我說教!你不過一介莽夫,沒資格跟我講大道理,有本事跟我談理想抱負的人是沈北!他才配跟我一來一往,這不是每個人的想法嗎?包括你在內,都該認定我過的是幸福無邊的生活,現在你還想對我說什麼?莫非你後悔把我推給沈北,想挑撥我們這對模範夫妻的感情?」
她的每句話都在傷他,更傷自己,他聽得心疼不已。但如今除了不言不語,他連表達內心情感的肢體動作,甚至眼神都沒有,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較往日更麻木。
「還杵在那兒做什麼?忘了你的首要工作就是避嫌嗎?有他人在場你都躲著我了,何況現在這屋裡就只有你我—人!你不怕沈北突然回來,撞見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嗎?快走吧你,我可先警告你,或是真讓沈北撞見了,我不但不會向他解釋,還會反咬你一口,對他說你我之間有不倫之情,你想他會相信誰的話?」
麻木的神經還是牽動了,扯了好幾下嘴角,他說:「委屈你了,闊兒,三哥真的心疼你。」
自憐的雙眼與他對視良久,她終於趴在枕頭上放聲大哭。而他悄然離去。
白馬彷彿也知道主人心情沉重,它以緩步馱著主人回到村裡,村人們正閒聊著東北淪陷之事,道是關東軍把奉天佔領了,日本兵已進駐白雲鎮,說他們打算拿下哈爾濱,成立什麼滿州國。
霍沈南不由想起自己在放馬時遇見過幾個日本兵。當時他不覺得那群素昧平生的日本人有什麼不對勁,可此刻,他胸中卻有一投騷動。
白雲鎮依然安定繁榮,但街上已貼滿「日滿親善,東亞共榮」的大標語。
在無法預估情勢將如何發展的情形下,霍鎮長只能和日本人周旋。老百姓逐漸有不滿的聲浪,可他卻必須擺出歡迎日本人的明確姿態。他和夫人經常得出席有日本人的場合,這使得闊兒十分不悅。由於他不能阻止學校開日語課,她已氣得辭去教職,打算回村裡住。
「搬回去住,我現在怎麼能搬回去住呢?」
「你不能,我能!」
「你想一個人回去?我不答應!」
「鎮長大人,我這是為你好,我留在這兒對你已沒有好處,因為我沒把握自己不會得罪皇軍。你一個人去臥薪嘗膽,力守白雲鎮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吧!」
他答不上話,氣憤中去拿了張書籤給她。
「這是什麼?你先解釋給我聽聽!」
不用看,她知道那上頭是自己寫的白話詩。
「哼,「你有多少愁?你有多少憂?舊愁散不盡,新怨上心頭。
白雲遮住歡笑,蓋住恨,為什麼彷徨,為什麼留?「「他急念出第一段。」你想表達什麼?我要你住在白雲鎮,害你憂,害你愁,是嗎?你想搬回大院去住有什麼目的嗎?「抖了抖書籤,他再道:」真是字字血淚、句句相思呀!「「這書籤怎麼會到了你的手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夾在教案裡的寶貝教王德寶的手下撿到了,人家拿來奚落我,你都快把我的臉丟光了,還好意思問我哪來的?」
「你怎麼不教訓王德寶呢?他的人不維持治安,倒當起特務來了,我這書籤是被人偷走的!」
她毫無赧色的回答換來熱辣辣的一巴掌。
「你打吧,我不想強調自己的清白,而且隨時歡迎你在我身上求證!」
這話教他放下高舉的手,眼神已轉為羞愧,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回房收拾衣物再離開,她在深夜返回霍家大院,著實令霍沈中和霍沈南驚訝。
「嫂子,你怎麼這時候回來啊?是不是——」霍沈中搔兩下頭,「是不是跟大哥吵架啦?」
她的目光凝在霍沈南臉上,他的不聞不問才使她難過。
「沈南,你安慰安慰嫂子吧,我……我從小就沒抱過她,還是你抱抱她吧。就當——就當你還是她三哥,不是小叔。我不會跟大哥說這事的。」
要是旁人聽見這番話,肯定啼笑皆非,可霍沈南隱忍許久的情愫被挑起。他確信闊兒受了委屈,而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他還沒上前抱她,她先說話了:「沈中,鎮上現在不很太平,我想回來住一陣子。」
「不太平?有多嚴重呢?那大哥他有沒有危險?」
「應該沒有、他花在應付日本人的時間比處理鎮務還多。」
「喔。」
霍沈中漫應一聲,有點明白大哥為什麼要他供應日本兵營牛奶了。本來他只供應學校牛奶,收入已屬豐厚,可大哥要他以日本兵營的供應量做優先考量。他不很願意這麼做,因為日本兵對他很不友善。本想找時間向大哥提這事,如今聽了闊兒的話,他覺得沒必要那麼做了,帶著木然的神傷,他先回屋去了。
她隨後也想進屋,一邁步子就整個人被霍沈南攬在懷裡。
下顎緊抵住她的前額,他顫抖著吸取她的髮香,也感覺出她不明顯的掙扎。
「別動。」他低喊,「讓我抱你一會兒、我不講大道理,也不問你任何問題,我只想這樣抱著你。」
「我不需要安慰,尤其不需要你的」她的聲音溫柔也冷漠,「則為我現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最沒資格安慰我的人就是你。」
他確也後悔,但水終究不能倒流。
「以後你別再躲我了,因為我也不想多看你一眼。我一直努力地使自己對你的記憶停留在闊別十二年後乍見你的那一眼裡,那是當年的你,也是全新的你;即使我不曾認識你,我也在那一眼裡愛上你了。」
他將她收得更緊,卻一直不說話。
「霍家養育了我,也毀了我。」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透著絕望和無力感,這使他不得不說話了。
「霍家怎麼會毀了你?別忘了,你將為霍家生育出下一代。」
他說出自己一直不願正視的事實,「也許,也許有了孩子之後,你會快樂起來。」
她在此時掙脫他的懷抱。
「孩子?你終於想起這件事了嗎?我還以為只有外人會議論,說我兩年來竟沒能為霍家生下個一兒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