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尉靖放學走回家,剛抵尉宅大門口,就看到每天有私家車專送的尉毅與岳寧,不知何故與陶秀雲、老唐四個人都站在庭院裡。
尉靖總是避著陶秀雲,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與她相看兩討厭。今天不巧在院子裡遇著了,看見她兩眼失焦、頭髮散亂的模樣,他就知道她還在為父親的死與遺囑憤恨不已。
她這種要死不活的模樣,已經維持將近兩年,能這樣想不開的女人,全世界大概只剩下她而已。尉靖看在眼裡,覺得有點可笑,事實上,只要陶秀雲開口問,她就會得到一個滿意的答覆——他,尉靖,根本沒有留在尉家的意願。
沒有嗎!反問句襲上他的心頭!其實是有的,留住他的理由是「她」。
他瞥眼,與岳寧對上,她著急地暗中搖搖手,尉靖心知她是在擔心他與恨意正發作的陶秀雲兩人槓上。他穩穩地朝她一笑,沒事的。
尉靖隨即板起面孔,裝作孤傲的模樣從他們身側走過去,完全不聞不問。
「站住:你見到入不會喊一聲嗎7」大媽冷森地道。
「媽:」
「夫人:」
尉靖聽到尉毅與老唐慌張地喊出聲,但尉靖頭也不回、聲也不應,就這樣直挺挺地站著。
「還不叫人?」陶秀雲的聲音尖亢刺耳。「你聾了是不是?」
他無言,維持他的孤高。
岳寧擔憂地看著他。都怪她沒盡力把陶阿姨勸進屋裡去,不然這場對峙也可免「我花錢養條狗,它還會隨時到我腳邊轉兩圈、吠兩聲,讓我知道它既沒跛也沒啞;而你呢?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但是你既不學狗吠、也不會狗爬,你會什麼?」
陶秀雲轉到他面前,一根瘦如柴的食指伸出來,住尉靖的額心用力一戳,尉靖頭微微向後一仰。「我看到你這張臉我恨!你代表著我畢生的恥辱。」
「媽,尉靖還小,你跟他說這些,他不會懂的。」尉毅人高馬大,想拖著陶秀雲離開。
陶秀雲甩開他的手,尉毅不敢再造次。
「毅兒,你閃邊去,媽這是在替你出氣。為什麼屬於我們母子倆的財產要讓他分一份?這個不知從哪個老鼠窩滾出來的混蛋。」陶秀雲邊說、邊用食指戳得他連連後退。
尉靖任她發洩,人犯我、我猶不犯人,十來歲的臉上隱隱透露出不為所動的堅強。
岳寧又是焦急又是煩亂,每天生活在這種高壓的環境下,逼得她也早熟了。她一下子看看陶阿姨,一下子揪著尉靖,要他自顧自地走也不是,要他還手也不是。
默契讓尉靖知道岳寧的難處,他試著逼自己再多忍耐一些。
尉靖一徑的孤傲,彷彿被怎麼責打都無所謂的模樣,看在陶秀雲的眼中,倒成了死皮賴臉也要得到遺產的無恥相,她更是恨得牙癢癢。
陶秀雲抄起地上一根沒被下人清走的廢木棍。「我今天就來教訓你這個半途認親、謀奪財產的王八蛋。」
「媽媽,不要啊!」
「夫人,三思而後行!」老唐顫巍巍地叮囑她。「夫人不要衝動。夫人可別忘了老爺的遺囑說,如果夫人虐待了靖少爺,夫人會被取消遺產繼承的資格啊!」
老唐不說還好;他這一提點,讓陶秀雲氣得理智全失。「他吃我的、穿我的,難道我連教訓它的資格都沒有?什麼叫做我虐待他會被取消遺產繼承資格?我今天拚死拚活也要把他打死,就算我半分錢都得不到,起碼也替我兒子掙回本來屬於他的那一份!」
陶秀雲話還沒有說完,木棍已經舉起。
在她面前的尉靖居然一點都不怕,以澄澈堅定的雙眼望著她,好像他篤定她不敢下手似的。
陶秀雲最看不慣他吃穿靠人,還要擺出一副傲骨嶙峋的模樣;如果他像只乞憐的哈巴狗,她還不至於處處看他礙眼,偏偏尉靖總是那麼驕傲。
她氣不過,一棍狠狠打過去。
尉靖知道這次躲不過,索性閉上眼睛,任陶秀雲洩恨;尉毅心一驚,連忙衝過來……「毅少爺!」老唐的心臟差點禁不起折騰。
「小哥哥!」岳寧根本不敢看,早就捂著雙眼,以為尉靖這回死走了。
啪——卡擦——那一棍擦過尉靖頰邊,粗糙的木頭在他左頰留下一道紅痕;完全的力道與熊熊的恨意卻全數撞擊在尉毅的左臂上,木棒竟被打斷了!
尉靖錯愕極了!他跟尉毅雖是同屋而居的兄弟,卻素無來往,他甚至不曉得尉毅為何要衝上來替他擋下這一棍,但他知道尉毅是刻意為他擋的,從他直挺挺迎上的姿勢,他就知道了……陶秀雲更是瞠目結舌,手中僅剩半截的木棍「咚」地滾下地,天啊,她做了什麼!
這時岳寧已經嚇得掉下眼淚,不管是尉靖受傷,還是尉毅受傷,都是她不想見到的。「毅哥哥,痛不痛?」她哭著抱住他。
老唐趕緊跑過來扶住疼得彎下腰的尉毅。「你怎麼樣,毅少爺?」
陶秀雲像是突然驚醒般,她地想走過來看毅兒的傷勢,卻被他憤怒的眼神制止在原地。「請你以後不要再傷害尉靖了。」尉毅忍著痛,咬著才說。「這事無關遺產繼承,如果再讓我看見你傷害尉靖,我會每次都像這樣幫他捱下來。」
陶秀雲愣愣地看著被老唐與岳寧扶著進屋去的尉毅。她被毅兒的話震住了,為什麼她的毅兒會如此護著別人的兒子?為什麼?他該疼惜的是她這個被丈夫背叛的可憐母親、該惋惜的是被別人搶走的財產,不是嗎?
她混亂多時的腦筋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她的疑問,也是獨自捂著臉傷進屋的尉靖心中的疑問。
他們誰也沒有想出答案;正解,在尉毅一個人的心中。
而尉毅,被哭得像淚人兒般的岳寧扶進房裡。
一想到岳寧忙不迭地關心尉毅、細心地扶著尉毅走、為尉毅流淚,尉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就像被蜂螫了般。
又痛、又麻、又不是滋味在他心中蔓延開來……
第二章
尉毅捱下結實的一棍之後,死都不到醫院去診療,也不讓人電召家庭醫師過來處理;他把自己關在房裡,除了老唐與岳寧,誰都不給靠近。
尉靖覺得自己不必去湊這個熱鬧,也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聞不問。
當晚,老唐頗不放心地起身巡視,才發現毅少爺已經陷入昏迷狀態,連忙將他送醫院急救。醫師惋惜地證實:陶秀雲一棒打傷了尉毅的手臂神經,然而送醫已晚,尉毅的左手從此廢掉了。
對一個左撇子來說,沒有什麼事比廢去左手更可怕!
陶秀雲簡直不敢相信,她的毅兒居然為了半途搶出來分財產的小王八蛋而廢了一的手;她更加不敢相信,在這種情形下,她的笨毅兒竟然不恨尉靖,還再三警告她——如果她敢再動尉靖一根寒毛,他還會幫尉靖擋下來!
十五歲孩子的話,原本是做不得準,可是尉毅眼中的堅持與篤定,卻讓陶秀雲慌了手腳,讓她不得不在恨與怒之中拾起一絲理智,不敢輕看兒子的認真;而當兩位執行尉立遠遺囑的律師聞風前來瞭解事情的真相時,她更加明白尉靖這小子當真打不得、摔不得,幾乎所有的形勢都對他有利。
於是,陶秀雲看開了。
她控制自己,不再以毆打當作洩恨的手段,相反地,她開始冷嘲熱諷,既然尉靖的生活費都得靠她,那她就從生活用度與口頭上刻薄他,企圖逼走他。
但是尉靖就像是入了定的老僧,從不讓她如願。
另一方面,左手廢掉的尉毅在生活中遭遇許多困難,他變得連讀書寫字,甚至吃飯喝水都有問題。有段時間,陶秀雲不敢去看他,是因為打殘他的手而內疚,也是因為怕看了兒子的苦況,會忍不住再去尋尉靖的晦氣,把事情鬧得更加不可收拾。
因此,照顧尉毅的工作,她就全權交給老唐與岳寧;只要尉毅的生活上出了什麼差錯,她就對這兩個人破口大罵,尤其是岳寧。
岳寧成天戰戰兢兢地伺候尉毅,他人好,事事不甚講究;但是陶阿姨就沒讓她這麼好過,只要沒見岳寧跟在尉毅身邊,她就開始咆哮,岳寧已然從老友的托孤降格為尉毅的專用奴婢。
漸漸地,她忙得沒空到後院的樹下去陪尉靖,她只能用眼神向更形孤僻的尉靖道歉,兩人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但她恨本沒辦法好好跟他說上一句話口
一向獨來獨往的尉靖竟感到失落,感覺自己比一無所有地來到尉家時更寂寞;
尤其當他看到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更美的岳寧與尉毅同進同出,就感到無人能及的內心深處,被一種尖銳無比的感覺劃傷了。
可是,他怎能嫉妒尉毅?他怎麼有資格去埋怨尉毅獨佔了岳寧?
就是因為他深知他不能,所以他竭力漠視心痛,裝作有地無她都無所謂。尉靖小心翼翼地不去想起他與岳寧、尉毅之間模糊不清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