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當職,」君設陽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刀削石鑿的臉上只有沉肅,「你卻怠忽職責?」
「小的身體不適。」說話時,還帶著濃濃鼻音,
「請相信我,將軍,我不是故意偷懶。當職的時間還沒到,我原本只想瞇一會兒的,誰知道……誰知道……」
事情發展至此,雲澤也知道,有人要遭殃了。
宮中的歲月雖然好過,但也見過許多吹毛求疵的事;尤其父王的嬪妃們,有時為了顯顯威風,總會無端拖幾個宮女太監下去打板子。
她聽過那慘嚎的聲音,也托過巧柔把傷藥交給皮開肉綻的奴僕,心裡又畏懼又痛恨那動不動就責罰的舉動。
她的手指紋緊,心裡有著惶惶的恐懼,目不轉睛地瞪著前頭看。
君設陽也有殺雞儆猴的習慣?
她不想再重溫聽人捱打的噩夢了!
「巡邏該是你的職責。」
「是」
「身體不適為何不稟告管事?」
「小的不小心睡著,來不及稟告,再說府裡各人各司其職,沒有其他人能代班;如果代班,他們就不能堅守自己的崗位。」何光重重咳嗽,「小的知道錯了!」
君設陽站起身來:「你……」
他的發落還沒說完,一個嬌小的人影便衝了過來,護在何光面前,激動喊著:「是我,是我到處去亂翻亂動的!」
這個戲劇化的轉折,令所有的人都驚愕不已。這當兒,她跑出來做什麼?
雲澤喘著氣,重申道;「是我的錯!」
君設陽要罰人了!想起一些殘酷的零碎記憶,想起巧柔曾經繪聲繪影地說過他的嗜血傳聞,她嚇住了!
記憶中的一切蒙住了她的眼,使她不能看清楚,君設陽根本沒有見血的意思。
「雲澤?」他墨濃的眉鎖了起來,「你在做什麼?」
她不敢抬頭看他,怕看一眼就要打退堂鼓:「你說過,要我別四處亂晃,但是沒有人陪我說話,沒有人來串門子,我很無聊,所以就到處晃了。」
「雲澤?」她在說什麼?
「我氣大家總是對我不理不睬,所以故意翻箱倒櫃,其實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要捉弄大家而已。」她一股腦兒地說著,弄得大家一頭霧水。
好不容易才因為君設陽的擔保而相信雲澤公主的清白,此時又被她弄昏頭了。
「雲澤。」究竟她在擔憂什麼?又或者想保護誰?為什麼把不是她做的事淨往身上攬?君設陽望著她的眼神,浮現一縷思索。
「現在事情真相大白,就罰我一個人好了。」反正「公主」的頭銜很好用,不會有人想正面沖犯「公主」,頂多是在心裡不服氣罷了,「別殺了他,要不是我亂來,他的失職也不會被發現!」
漸漸地,君設陽有些瞭解她衝出來認罪的動機了。
但他隨即一愕。看雲澤的模樣,似乎以為他會大開殺戒。是什麼讓她這樣以為?是他的人格,還是皇上曾無意中提起、令他耿耿於懷的「那件事』?
「別打他,答應我,你絕不傷他!」烙印在記憶深處的,不只是巧柔提過的荒謬傳聞,還有更久遠之前的血腥事件,那才是令她顫抖不已的根源。
所有的人都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不懂她為什麼會激動得全身抖瑟,但都看得出來,她十分害怕;可就算害怕,她也要護著何光。
君家人從來不曾動鞭子、動板子地亂打人,大夥兒也一直活在無憂無懼的生活之中,看她嚇成這樣,反倒被她嚇住了。
「雲澤。」他上前去,鉗制住她的下巴。逼她把他的話聽進去;「我不傷他。」
「你不?」她呆呆地望著他,等這話的語意滲入思維裡。
「是的,我絕不傷他分毫。」她這麼激動,幾乎平撫不了,他一定要弄清楚這是為什麼!
君設陽黑眸一瞇;因為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心裡像紮了一根刺。
她的眼眸燃起了一線希望,但隨即湮滅:「還有很多折磨讓人生不如死。」其中有一些見不著外傷,卻也能讓人痛苦難當。
「為了賞罰分明。何光失職,我自然會罰他。」為了讓雲澤安心;向來只發號施令的君設陽破天荒地在眾人面前解釋他的做法,「但罰的是勞動服務。等他病癒之後,除了巡邏,他得加掃一個月的前廳。就這樣,我絕不傷他。」
罰他掃地?雲澤滿心的狂亂漸漸平息,瞳裡映照的是他慨然允諾的堅毅臉龐,他炯炯閃爍的眼神令人輕易地懾服。
恐懼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信任。
雲澤驀地漲紅了臉,發現所有的人直瞅著她,眼神古怪。
「我……」她訥訥地,只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謝謝你。」
「不用謝,保護和鞏固這個家是我的義務,你不須時時刻刻活在恐慌裡。」他握著她小巧的下巴,直直地望進她眼底,「但你要記住,府裡的任何事我自有裁斷,以後不許你混淆事實。」
「你會信守承諾,永遠都不傷害下人?」雲澤怯怯地再確認一次。
「永遠。」他頷首,卻也為她的多慮而著惱,「但這是你質疑我的最後一次。」
她乖順地垂下頭,不發一語。聽到他的承諾,像被暖暖的空氣包圍,感覺安心。
在他們面前,何光暈了過去。累得公主為他大喊大叫,就算折了福也受不住啊。
氣氛緩和了下來,君老夫人這才大聲罵道:「你到底在幹什麼?有人說要打死何光嗎?」她用微怒來掩飾心疼。怪了,明明瞧她瞧得好不順眼,這會兒為什麼會為她心疼?是因為她劇烈的抖瑟,還是因為她不顧一切撲上去護人的氣勢?「忙不迭地衝上前,又哭又嚷著喊要打要殺的,幹嘛?以為我們手一揮,就要人鍘了他嗎?」她忿忿不平地罵著,「荒唐!」
所有君家的人都聽得出這是她表達關心的特殊方式,說不出的呵護軟語都借由謾罵抒發;但緊張過後的雲澤卻渾身一鬆,再也撐不下去。
也許是她太軟弱,無法在強勢者的眼下坦然自處。她倉促地行了個禮:「我……我先行告退了。」
說罷,便飛快地旋出議事廳,雖然在門口被裙擺絆住,險險跌斷小脖子,卻還是像有惡鬼追殺般地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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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君設陽第二回踏入棲鳳閣。
簡單的婚禮之後,一切復歸平靜,他的生活也回到過去。棲鳳閣撥給了雲澤,他則住進書樓裡。
兩個人的生活並沒有因為成親而結合在一起,他們各過各的日子,不見得很愉快,但起碼很自由。
「雲澤。」他步入房裡,發現那小小的人兒正趴在床上啜泣,心念為之一動。
她好像很愛哭,關她的事哭、不關她的事也哭;說得清的事哭、說不清也要哭,哭起來柔腸寸斷的,眼睛鼻子全都紅通通——他原本最怕女人哭,如今卻因為她的淚顏而心生憐惜,不但不掉頭就走,反而想上前擁她入懷,給她安慰。
她不斷地在挑惹他異於過往的情緒,對於心裡的波瀾,他逐漸見怪不怪。
「你—-」雲澤轉過頭來,看到是他,用力地揩揩淚水。
她該怎麼稱呼他?
叫夫君?不,太拗口。
叫君設陽?連名帶姓地像討債。
「叫我設陽。」光是看她左右為難的樣子,他就知道她心裡犯些什麼愁。
認識她以前,他從不知道自己這麼通人心意;見過她以後,她的想法就像一本翻開的書籍,只要看著她美麗的小臉,他就會瞭解得一清二楚。
「設……設陽。」她緩緩地走了過來,小碎步小碎步的,「我有話跟你說。」
這尊哭得抽抽搭搭的小玉人兒有話跟他說?君設陽詫異地挑起了眉。
「說。」他正要舉步上前,扶握住她盈盈的纖軀,雲澤卻制止他。
這一次,她說什麼也要親自靠過去。這是一種儀式,她心裡的儀式,象徵著她要親自接近他,不再只是一味地逃。
逃一一天哪,現在她真痛恨那個字。
「我要道歉。」
他的笑容倏忽消失:「我說過,不聽無謂的言語。」
「不是無謂,我真的好抱歉,也好羞愧。」她低聲地喊著,走到他面前,努力地仰頭看他,「剛才,我以為你會打了……甚至殺了那個巡邏的人。」
「我不隨便殺人。」君設陽近乎憤怒地說道,「這是哪裡傳來的錯誤訊息?」
她打人殺人地一直說著,他差點要以為自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我不知道。」話在幾千幾百個人口裡流傳,直到巧柔耳裡,「我以前聽說的你,是殘忍、無情、虐人為樂的惡人。」
「誰告訴你?宮女?」一些喜歡乘著夜黑風高,圍著小火盆,講些鬼言鬼語、自己嚇自己的無聊女人?
不可否認,宮裡規矩多,日子真的很無趣;只要傳言不是太離譜,他不介意成為人們口中或正或邪的傳奇。
雲澤不置可否,打定主意依舊不把巧柔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