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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簡鈺

  還有經驗。

  還有天分。

  "鋃鏹!"一把瓷湯匙從黎紫素手中滑了出去。妹仔。卡小心咧!"與紫素同任午班冷門時段的廚房阿桑旋過肥嘟嘟的龐大身軀,邊警告她、邊碎碎念:"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這樣,一點廚房的事都不會做,手掌心嫩得像水掐的!換作在我們那個時代,看有沒有蠢男人敢要這種女人當老婆

  "阿桑。歹勢啦!"紫素戴著濕淋淋的手套,難堪地垂手道歉。"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了。"她知道老一輩的人是這樣的,講話直來直往,是毒了些,沒有分毫惡意。

  啊呦,我有說我沒看到嗎?"她瞥了紫素一眼。

  "卡認真咧啦!嘖,做工作還戴手套,這麼新派!手套滑溜溜的,難怪東西拿不住。"

  紫素轉個身,黯著神色,在快餐店的清潔區繼續她的洗碗大業。

  真的,連續上工了好幾天,她的挫折感好深!

  先是父親的不諒解。每天回家,不是冷嘲、就是痛罵,偶爾穿插幾句屬於親情的誠摯召喚,要她一切以學業為要,不必急在一時出社會歷練,反正日後她必是人上人,何必在意這些油鹽小事?徒髒了一雙書生貴手而已!如果說到這兒,她還是一樣無動於衷的話,所有的程序將再重複執行,直到罵的人倦了,聽的人也累了。

  日復一日,她承受著父親遭受背叛而頓發的怒氣,也在承受兩個妹妹駭異的眼光。

  次是她發覺自己的無能。在校園裡名列前茅久了,她雖非驕貴自重、不可一世,然而一股自然成形的優越感早已根深柢固。直到現在,她踏入一個迥異以往的境地,才發現以往游刃有餘的表現,只因早已有了場景熟悉、綵排無數的優勢。換言之,那根本算不上實力!

  走出書房,踏入廚房,她才顫慄地發覺自己的專長竟然只有兩項:讀書跟寫字。

  然而,這兩者在生存戰場上,是需要、卻絕非必要。要是有一天,她沒了家人、設了朋友、沒了家產桓財,她能獨個兒謀生存活嗎?她能做什麼?到茶館酒肆說書?到街邊巷口賣字求筆潤?那根本不是現代人能過的生活!

  她像是西洋童話里長年躲在塔裡紡紗的公主,一朝走出塔外,才驚覺以往所堅持的、執著的,並非世間僅有的一切。她可以學習更多更廣,不一定要往牛角尖裡鑽得更深更透!

  紫素決心修正既有的人生軌道。

  事實上,她需要的正是磨練,不是縮在某個風光明媚的角落,當個沒見沒識的女人,把不識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蠢鈍,錯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優雅。這,也就是她對保留眼前這份工作的態度益發堅定的因素。

  然而,心意的鞏固是容易的,但是挫折的消磨也是無可避免的。

  尤其當她一再難過地發現丁巖過度冷漠、極力疏遠的表示以後,她更覺得一身酒紅裝束的自己,站在黑白勁裝的他身邊,有如鬧劇般可笑無聊。

  這絕不是她疑心多慮。她可以明確感受到丁巖週身"別靠近我"的強烈排拒,遠比蘇虹霓當初對她形容的更強數百倍。

  為什麼?她很討人厭嗎?

  紫素倦了。渴望在全新的工作上精進,卻始終未能如願;希冀能多瞭解丁巖一些、卻被打了回票;沒有支持、沒有鼓舞,自視為重要的磨練卻被父親當成是毫無意義、浪費生命的無聊嘗試,一再阻撓……這團風暴般的混亂,已成一股難以擔當的巨大壓力。

  是男人也受不了,何況紫素對壓力的耐受度本來就不大。

  "紫素,把那邊的托盤搬過來讓我洗,你準備去倒垃圾。"手腳俐落的阿桑指揮若定。"垃圾集中場的先生快要過來拖子母垃圾車了,你動作快一點!"

  "來了、來了!"紫素趕緊跑到一堆油膩膩的碗盤堆旁,把堆得高高的托盤搬下來。

  "卡快,卡小心咧!"阿桑頭也不回地叮嚀。

  "是。"

  由於求快心切,紫素一口氣抱了一大疊茶棕色的塑膠托盤,又重、塑膠手套上的肥皂泡沫又忘了沖掉,紫素拿不住,托盤重重地摔了一地都是,發出巨大可怕的聲響。

  "好痛!"她的雙腳也給砸傷了。

  "啊喲,夭壽哦!"阿桑差點被這個嬌生慣養型的工讀生嚇死,她連忙繞過來。"有沒有怎麼樣?"

  又搞砸了……紫素忍著痛,任淚花在眼中亂溜亂轉,努力扯開一個無謂的笑容:"我沒事啦。"只是腳很痛而已。

  "你也真是的,一次拿那麼多,又沒有人要跟你搶。"她幫紫素把腳上的托盤移開、疊好,叮囑道:"下次小心點。"

  紫素幾乎壓不住即將衝出喉嚨的哽咽。阿桑半是責備、半是疼惜的口吻,讓她想起了自己家的老奶奶,一時委屈全湧上心頭。

  "怎麼回事?"冰冷低沉的嗓音像道封印,封住了阿桑關懷的舉動,也封住了紫素即將潰防的淚堤。

  "啊,沒什麼啦,紫素跌了一跤而已……"阿桑陪著笑,幫紫素掩飾。

  丁巖什麼話也沒說,紫素腳上立即浮現的青紫淤痕已經說明了一切。

  紫素可伶兮兮地望著他。

  "跟我回辦公室一趟。"該死!他不想承認,但她的傷痕真的讓他心疼。

  "不要罵她啦,她也是不小心的,反證又沒弄破什麼……"阿桑絮絮叨叨地為她求情。

  "不是要罵她。"丁巖面無表情地說道。眉間不冷不熱、嘴角無波無瀾,宛如一具僵化臘人。他忽略紫素眼中的淚花與泛紅的眼眶棗明顯地讓她知道,他就是要忽略掉她的存在。

  他公事化地交代,完全不給人留下半點想像的空間。"只是要拿點藥讓她擦。"

  說完,他逕自走掉了,也沒管她愛聽不聽的問題。

  "怎麼辦?"看到他那不情願的模樣,阿桑悄悄與紫素咬耳朵。

  "我過去擦點藥好了,擦完立刻回來。"紫素跛著腳走出去,臨出廚房前,歉疚地轉身對阿桑道:"對不起。"

  阿桑揮揮手,要她別介意這點小事。唉,年輕女孩沒別的不好,就是臉皮薄!

  紫素扔到辦公室裡來的時候,丁巖已經在座位上忙著簽單據了。

  "藥在那邊。"他看都不看紫素。因為預感彼此的牽引太強烈,一個眼神都足以釀成一場浩大情劫,焚傷她,所以能避則避。"自己擦。"

  紫素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然在檔案櫃上看到一瓶他準備好的藥膏。

  她走過去,拿起它,坐在椅上伸直腿,旋開瓶蓋,心裡不斷迴盪著他那冷淡的語調。愛要不要隨便你!他的口氣是這樣,冰冷的、傷人的、不把別人的感受看進眼裡的。

  她擠出些許的藥膏往患部塗抹,近日的壓力、此時的難受、傷口的疼痛、藥味的辛辣,相交成一劑效力強大的催淚劑,逼得她淚水潺潺而下。

  週遭是一片靜悄悄的。啜泣聲雖然隱而不宣,但充塞空氣間的鹹味水氣還是干擾了無法專心做事的丁巖。

  "你在哭?"丁巖不可思議地敘述道,眼中閃過一絲驚慌。

  他看不得女人受傷;女人莫不是脆弱的生物,怎堪一摔一碰?而他更見不得女人哭;女人的眼淚是教男人無法抵抗的鋒銳兵刃,是不公平的秘密武器;只是點點水珠,卻能把男人逼得走投無路。他厭惡、恐懼女人的淚水,這輩子,他恐怕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暗夜裡低泣的母親是如何教導他女人眼淚的威脅性!

  然而,紫素不同!她的淚泉完全誘發了他體內莫名的保護欲。白皙無暇的她只是那樣垂頭喪氣地坐著,淚珠滴溜溜地滾落著,沒有哭鬧、沒有泣訴,便讓他極端心疼與不捨。

  丁巖心湖中最巨大的冰山融了、化了,瞬間氾濫的情潮把"遠離紫素"的決定徹徹底底地淹沒。

  現在,顧不得其他,他只想知道她為何而哭?如何止掉她的淚泉?

  丁巖嗓音暗啞、輕柔,冷絕不復見。"怎麼了?"

  紫素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已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探究他的轉變。她只想好好地靠他一靠,一解傾訴的渴望。"我到底在做什麼呢?"

  "嗯?"他來到她面前,由上而下俯視著她落寞的姿態。

  "我到底在堅持什麼呢?"落落大方是紫素一貫的風格,但是在丁巖面前,她只能倦縮回無助小女孩的模樣。她雜七雜八地說道:"我在家從來沒做過這些事,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會給阿桑添麻煩,我在這裡一無是處……這樣的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呢?"

  丁巖未答腔,靜靜地望著她捂著雙眼,靜靜地聽她紊亂的陳述。

  "爸爸不贊成我來打工,他說我只要繼續唸書就好了,廚房不是我該來的地方,反證我做也做不好……事實看來,的確如此。"紫素不斷地反問自己:"我在做什麼呢?我拚命堅持又是為了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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