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巖恨透了他自己。
"黎小姐醒了。"就在丁巖陷入深深自責的同時,病房門一開,醫生走了出來。"我曾經交代過,別讓病人受到太大的刺激,也別讓她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尤其是不要讓她緊張、焦慮,以免刺激胃酸過度分泌,宿疾發作,你們到底有沒有照著做?"
丁巖歉疚的俊容、交蹙的眉峰,讓醫生頓時發起火來。
"病人的身體是禁不起一好、一壞的折騰,你們到底曉不曉得?"救人性命、為人擔憂,最後卻沒得到別人對生命尊重的相對回應,他也冒火了。"要是你們這些病人家屬不配合,那我們醫護人員也很難做事。下次再這樣冒冒失失地讓她發作,你們就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怒氣沖沖的醫生便離開了。
"紫璇、姑姑,我們先進去看紫素。"凌雲指了指丁巖。"看完咱們就先離開,之後的時間都留給他吧。"
"嗯。"紫漩狠狠地瞪了丁巖一眼。"我想,今天晚上一定有個人想要好好懺悔。"
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黎若華,此時才依言站起身來。
可她不是走向紫璇,而是走向坐在等候椅上緊捂面容的丁巖。自從見到丁巖起,直到此刻,她都用著極端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冒昧一問,"黎若華若有所思地接近丁巖。"丁桂絲跟你有沒有關係?"
丁巖從雙掌中抬起頭來。"她是我母親。請問你是?"
黎若華反抽了口氣,眉宇之間似是有些激動。她努力地回穩心神。"故人。"
"哎?"丁巖沒聽清楚。
"我是她的老朋友。"黎若華兩鬢微霜,年齡與丁桂絲差不多。"也許過兩天,我再找你這位故人之子敘敘舊比較恰當。"
丁巖心有異感,但還未來得及回答,黎若華已誠然進入紫素的病房。
第八章
饒是紫素之前經過千思百想,也沒料到她為丁巖準備的洗塵宴,會移師就駕到病房來舉行。
紫璇為丁巖打包回來的飯盒,原封不動地放在小茶几上,逐漸變涼,散發著有些無奈的食物香氣,勾不動幾多食慾。
"抱歉。"虛弱的她,半臥在病床上歉然一笑。
"我好像把你嚇壞了。"
丁巖無語地站在她面前,深深地瞅著她看。
"其實也沒什麼,這都是老毛病了。"紫素聳聳肩,意圖輕鬆地說道。
五年了,她已不再是當年花樣十九歲的少女。走過了情痛,在等待與落空之中磨練、成長,為何在丁巖面前,還是會不自覺地退化成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呢?
她顛三倒四地敘述著:"幾年前剛發病的時候。是挺嚴重的。不過這些年來,經過控制,發病次數已經減到最低了……"
丁巖依舊不搭腔,靜靜地聽她說。
"嚴醫生是我的主治醫師,他這人有點愛大驚小怪。每次我發病,總是要留我做詳盡的檢查,也不管我忙不忙、事情多不多,總之他就是不放人走。"紫素淺淺一笑,蒼白加柔順,彷彿大氣一吹就要化掉。"快坐下來吃飯盒吧,餓久了不好。我這毛病,有一半的原因是餓出來的。"
丁巖聽了心痛更劇。
紫素嘴裡不說,但他已從紫璇那邊,得知她這病全然是因他而起。他知道胃痛這種病,絞起來真的要人命。五年來,他行經好些落後國家,因為飲食用水不潔,又或水土不服、起居不定,他患過若干次腸胃道疾病,痛起來當真是撕心裂肺。而他珍視如寶的紫素,五年來竟都與這樣的病痛作伴……
濃烈的歉疚感貫穿了丁巖的靈魂,他恨透了自己!
然,紫素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地對他說話?
她怎麼可以沒有埋怨、沒有嗔怪,還是笑意滿滿?
她怎麼能夠心平氣和地對待他,對這個傷她如斯的男人這般寬容、如此大度?
丁巖望著她滿足的笑靨,彷彿他的出現,已是她最大的安慰。但是她為什麼不想想,當年他沒有真切地交代就離開台灣,這時他沒有確切地說明便貿然回國,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無情地一腳踩碎了她的心,她怎好再這麼寬大地包容他?
她未免太豁然大度了!
丁巖幾乎要把對她的心疼轉成怒氣,氣她不懂得愛惜自己,到頭來得到的卻只是空夢一場!
他的沉默,讓紫素感到心好慌話拉拉雜雜的,愈說愈亂。終於,她停了口。反正再這樣漫無邊際地扯下去,話題永遠在核心的最外圍打轉。
驟然發病原本不在她的預想範圍之中,丁巖返國以前,她反覆對著鏡子練習最美的笑容、最甜的說話語調:甚至見到他時該如何呼吸吐納,她都再三演練過了,她希望能以最完美的姿態令他長駐不走,可惜設想全落空了。
她一見他就掉淚,話沒說完、人就暈了,他現在可怕了吧?
"我給你找來好些資料。"紫素強顏歡笑道。她示意要丁巖替她拿過來一個隨身包包。"是關於租賃房屋的。"
"租賃房屋。"丁巖無意識地重複呢喃。
"唉。我先前到你舊家去看過了,那邊早已殘敗不堪,左鄰右舍都要重建了。我想,你回來了,不免要找個落腳之處,所以就先幫你到仲介公司搜集一些資料。"
"紫素。"丁巖開口想制止她的奢想。
紫素早就知道他會制止,便飛快地攔他口。"你有空就先拿出來看看吧。"她用眼神祈求他、蠱惑他。
其實,這番話、這袋資料是有預謀的,是她無聲的詢問,也是她默然的乞求。
她知道,自己不敢直截了當地問他還走不走:她知道,自己沒有看他點頭的勇氣:她知道,她受不了他再度遠揚海外的決定,所以她想出了這個法子,迂迴曲折地探問他的心意。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掌心臂彎,拘不住他如流水般的自由意向。丁巖五年前是瀟灑的,五年後猶有過之。
他若要走,她自然可以攔駕,但是擋不攔得了,就得看她的造化了。
她沒有信心,五年前他可以索性出走,五年後,她只能記取教訓地默然乞求,願他能多念看一點她癡盼的心,不再漂流。
"紫素,你平靜地聽我說。"早要說、晚也要說,不如早斷了她的奢想。"我這次回來……並沒打算長住。"丁巖困難地開口。
"什麼?"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她仍迅速紅了眼眶。
"我還有攝影工作要做,也許下周,我就會離開台灣了。"他說著一成不變的借口。
"丁巖……"不要走、不要走。她的眼神在在透露著哀求。
"聽我說。"在她的眼淚掉下來之前,他必須鐵著心把話說完。"好好地照顧自己的身體、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了……"
"不!"她悍然抗駁。
丁巖亳不容情地繼續說道:"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要先念著自己。你必須比任何人都愛你自己,知道嗎?"
"不知道!"紫素猛然從病床上坐起,不顧手背上正插著針頭,掀掉被單就想下床,點滴架被她牽動得咯吱作響。"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你堅持要走,那就是逼我無時無刻看看你不放。"
丁巖將她制回病床上,苦口婆心地勸道:"紫素,你是溫柔順從的好女孩,別這樣。"
"我不溫柔、我不順從!"這些個標記貼在她身上,長年來讓她背著多大的包袱!
紫素悄然回想起當年為了去打工、靠近丁巖,而與父親抗爭的情形。
一個柔順的孩子就是容不得有一點點不馴,任何的意見都被視之為天大的造反,必須被鎮壓、被馴服。長年的溫順,讓每個人都覺得她的乖巧聽話是理所當然,似乎只要下道懿旨,她就必須跪天伏地地達成。
為什麼她要活得這麼累、這麼倦?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啊!
紫素不顧一切地衝口而出。"如果我必須任性、必須驕蠻、必須無理取鬧才能讓你留下來,那我也會辦到。不信你等著瞧!"
"紫素,冷靜一點,那不是你。"
"那什麼又是我呢?"梨花帶淚的姿態,讓她的笑更顯淒涼。"不管怎麼說,我也只是一個不顧一切想留住心上人的女人啊!"
她直陳的告白,沒有矯飾,純然是心音,丁巖聞之猛然一震。
他早知道,每一次見紫素,如逢驚濤駭浪:每一次聽她說話,他的心都如同繃緊的琴弦。隨時會被她挑斷。
他可以為她而生、為她而死、為她漂流無所終,但就是不能再傷她分毫。
兩人靜靜對立了良久,情意絕望地放肆蔓延。
"你還不知道嗎,紫素?"丁巖疲憊地合上眼,揉捏眉間。"我不能留下的理由,就是你。"
"丁巖,"她幾乎可以看到她再次失去他的光景。
"何不忘了你大姨說過的話、忘了你母親的逝世?"紫素忍著淚,望向他。
那些個錯愛的字眼,為愛而生、為愛而癡、為愛而滅的痛苦記憶,為何不能被時間的洪流帶走,還要緊緊地積壓在他的心頭折磨兩個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