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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季瑩

  書房內的每個人,都像在聽講一個傳奇故事般的屏息凝神,但每個人雜陳於內心的滋味卻更見不同。

  更稍後,水仙憂傷的凝視著莊琛,祈求諒解的、極突兀的要求著:「答應我,莊琛,無論我做下任何決定,都請不要恨我。」

  在莊琛似乎尚未由她的陳述中回過神之前,她沒有留給自己任何猶預空間的轉向莊頤,痛下了一個莊頤一心想要的結論。

  她蓄著滿眼淚光,木然的喃道:「你的心願我將成全──我同意你的求償,而你,可以開始籌備一場婚禮了!」

  第四章

  決定把自己的婚姻變相折讓給莊頤的黎水仙,日子倏忽變得紊亂且忙碌不堪!

  莊頤給她的婚禮期限很匆促──一個禮拜。而一個禮拜之內,她要應付的事情很多。

  說是應付,實在是因為這件婚事過份的出人意表,她除了要應付婚禮中必須準備的繁瑣細節之外,她首先要應付的便是眾人的驚訝與好奇。

  驚訝出自親友,好奇則來自一些只有點頭之交的閒人。拿水仙目前服務的這家大醫院來說,幾乎每個認識或不認識她的人;都在耳語著這件跌破眾人眼鏡的消息──醫院裡最年輕,也是公認最雅致丰韻、最有人緣,且最多男士垂青的護士長黎水仙即將步入禮堂,可是爆冷門的地方是,她的對象竟然不是和她相戀了四年的年輕瀟灑醫師莊琛,而是傳言中莊琛那常年坐在輪椅上的古怪哥哥。

  當然,醫院這群人中還是不乏一、兩個不用耳語或臆測,就勇於單刀直入去追根究柢的人。

  張意霞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打從護校時代就和水仙結下了不解之緣的好朋友。求學時代,她們便同進同出,巧合的是當護士時,兩人也一同被網羅進這間大醫院被重用,兩人還真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維持了近十年的友誼。

  若要人們由接觸的第一印象來判斷,絕沒有人會說這兩個人是好朋友。撇開外表不談(其實水仙和張意霞兩人的美各具一格,一個美在婉約,一個美在鮮明),在醫院裡,人盡皆知黎水仙是個溫柔大方且親和的好護士,她最大的優點是:她的耐性永遠比個性多了那麼一點,因此她獲得醫院絕大部分人們,上至大夫、下至護士、乃至病人們的擁戴,這也正是她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就被擢拔為護士長的原因。

  至於張意霞的個性則和水仙完全相反,她是道地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個充滿同情心與悲天憫人觀念的人,但她就是不肯直接表達,總喜歡用一些叫人感覺難以受用的話來冷嘲熱諷。

  像這次關於水仙的婚事,她在跌破眼鏡之餘,總不忘要對好友投以充滿「關愛」的「眼神」。

  這天她在小兒科病房逮到水仙,一開頭就這麼嘲弄著:「水仙姑娘,聽說你最近腦袋有點『脫殼』,大夥本來以為你『甲意』的是咱們小兒科的這個(指莊琛),怎麼新郎會變成復健科的那個(指莊頤)?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中途『變節』,讓咱們小兒科籠罩在空前的黑暗期,咱們那個『帥哥』莊醫師,現在已失魂落魄到被降級成『衰哥』了,而我們這些『曼秀雷敦』(喻小護士)在痛心之餘,只好自告奮勇的來找病因羅!」

  面對這樣的追究,水仙最終只能回以苦笑,並於怔忡了半晌之後說道:「人生的種種,總會在無意之中獲得決定。」

  接著,水仙又一次把她和莊頤之間的因果簡略的複述一遍。而這故事,讓張意霞聽到天方夜譚般的渾然忘我,忘我到連她一向好問的嘴皮子都忘了動,故事終結時,她一臉不可思議,許久後,她才用了一句頗富哲理的話,做她追根究柢之後的心得。

  她搖頭晃腦的說:「不幸之神曉得任何人的住址。」

  這句話讓水仙又怔忡了良久。

  或許是的!正因為十年前她的輕忽,才使得不幸之神找上莊頤。而現在,不幸之神選擇了製造此一不幸的她成為莊頤的新娘,而這又直接的造成了另一個人的不幸。

  她是完全清楚莊琛內心的痛苦與掙扎的,在短短的一夜裡,他的感情世界被扭曲,在短短的幾天裡,他得接受「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的種種事實,這的確十分悲慘。

  不過事隔幾日,他已帶著令人心生不忍的清憔悴與失魂落魄,出現在她的面前不計其數,他由苦口婆心的講理,到軟硬兼施的哀求,到強行霸道的糾纏,其目的無非是想要求她打消嫁給他哥哥的念頭,他甚至還幼稚到矢口否認,他曾說過對十年前那個小女生──也就是十年前的水仙──深惡痛絕的話。

  他已完全像只負傷頑抗、在做最後垂死掙扎的困獸。

  日前淑姨還有一次來電說:莊琛曾回霧莊找過他哥哥兩次,而每次莊琛都衝動到差點對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

  是什麼改變了莊琛溫和的性情,讓他變暴戾的?除了失落的愛情,水仙真的找不出其他理由,她明白自己是注定要戕害他純情的心了。但對這樁即將和莊頤成立的婚姻,她又何嘗沒有掙扎?事情如果能有轉圜的餘地,她寧可回頭,寧可選擇一個自己「熟悉」且信任的人。

  莊頤,他根本就是她生命中的陌生人,除了他寫給她妹妹玫瑰佈置於「落霞棲」的那副「落霞與孤鷙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筆跡蒼勁的對聯之外,她對他幾乎是無知的。當然,經過霧莊的那頓晚餐,與一席唇槍舌戰之後,她增加了對他的一些瞭解。

  而稍後,她和他還有一次精采的雙邊會議(那是在莊琛被她的決定氣走,而淑姨被他命令的語氣遣走了之後),她和他以口頭談妥了他們的「婚姻合同」,她相信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忘了那些可笑到近乎可悲的合同內容。

  更可笑的是,那些合同的內容幾乎都是由她主導,她終究還是對他脫口說出了她對這場婚姻的期望……一些她設定的條件。

  合同規範的第一條──她同意與他結婚,並就此退出他弟弟莊琛的感情生命,但在他弟弟找到另一個合適的對象並且結婚時,他們的婚姻便同時宣告壽終正寢。

  合同規範的第二條──在這場婚姻中,就算彼此真的水火不容,難以順眼,在外人面前也必須盡可能互相容忍、和平處之。

  合同規範的第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除非兩造都有意願,否則一方不得勉強另一方行夫妻之實。

  水仙雖自覺這些條件對一場婚姻而言,是虛偽荒謬到了極點,但那至少惠及了雙方的面子也周全了彼此的目的。

  令人費解的,莊頤毫無異議的全數通過她所開出的條件。而那個精采的夜晚結束前,他對她說的最後一段話語是:「結婚禮服你自己選擇,訂婚戒指幾天後我會請人送去。最後,願我們所做的一切心不甘、情不願的努力,有朝一日會成為我們共同喜歡的遊戲!」

  當時,他正拿著一隻盛著琥珀色酒液的水晶酒杯,大啜了一口之後,他向她嘲謔遙遙舉杯。

  她為他談論婚姻的冰冷與淡漠大開了眼界,而他明顯的嘲諷,又令決心收拾起示弱淚水的她幾近瀕淚。

  接下來的幾日,她過的是渾渾噩噩,她感覺很忙,又不知道忙了些什麼?她感覺自己處理了很多事,卻又不能確切的說出自己究竟處理了什麼事?

  反正,她就是糊里糊塗的在原地打著轉,感覺上她並不像是個準備結婚的人,她只是忙著躲避莊琛,也忙著躲避所有好奇的同事。

  直到婚禮的前兩天,在接聽過淑姨打來一通說婚禮細節已經安排的「差不多」,且開玩笑近似無奈的問她有沒有「逃婚」意願的電話之後,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真是騎虎難下,早就陷入了另一種逃無可逃的處境中了。

  婚禮前兩天的夜晚,她請辭了醫院的工作,也約了張意霞陪她去挑選了一件沒有很多感動與浪漫感覺的白紗禮服,直到當晚更深夜靜的時刻,她才鼓足了勇氣,提起電話筒來打電話給她的父親和姊妹,告訴他們:她要結婚了,於兩天後!

  可以預期的,她的父親和姊妹是多麼的震驚,尤其當她告訴他們她即將結婚的對象不是交往了四年的莊琛,而是莊琛的哥哥莊頤時,他們的語氣緊張的就像想由電話線那端直接衝過來似的。

  父親黎昆的反應還好,堪稱是三個親人之中最鎮定一個,他只是說:「你從來不勞我操心,我相信你曾在『眾裡尋他千百度』,並在『燈火闌珊處』找到他,因此,無論你們的婚事多麼倉促,也不論他是個怎樣的丈夫,我都由衷的祝福你們!」

  聽完父親的「放心」之,水仙又想哭了。她一直深刻的記憶著,父親在小妹黎玫瑰的茶藝館「落霞棲」開張的那天,所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說:「或許,等你們三姊妹都找到好歸宿時,我會有好心情講講故事,而現在我唯一的心願是,要求我的女兒們答應我,把你們的故事演得完整、漂亮,不要像爸爸,不是個好演員,也因此沒有美麗或完整的故事,可以呈現給你們。唉!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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