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就在不遠處啜飲熱湯,並若有所思的盯著她,偶爾,他的眼光也會落在那只楚阿奶執意要借掛在她手腕上的青玉鐲。
花祈不懂為何每次他看著青玉鐲子時的眼光都很複雜,說是覷覦嗎?也不像。否則,以他身為仇家幫一員的優勢力量,大可隨手將青玉鐲子取去。不過,為了謹慎起見,花祈還是決定待會兒楚天漠一離開,她就要將鐲子取下,偷偷藏好。
至於昨夜,花祈的感覺除了漫長外,還有幾許的懊惱與悸動,甚至是--惆悵!
昨兒個夜裡,一如前晚,他彷彿很順理成章的便將她納入懷裡睡下。但花祈的原意是想利用精神狀況還不錯的今夜,偷匹馬逃出這土匪窩。然而,她也曉得楚天漠會以如鋼索般的臂膀箍住她,就是想防止她逃走。
好不容易她裝睡到了四更天,也認為一向淺眠的楚天漠既已發出粗淺夾雜的鼾聲,定是已經睡得深熟。但她仍不敢掉以輕心,十分緩慢的由他的腋下掙脫出他的懷抱,並以連自己都要佩服的輕悄動作,躡手躡腳的下了草鋪,走出屋子。
哪曉得,她才摸黑來到她已留意許久的馬廄,連馬邊都沒沾著,便被摀住嘴巴往回拖……
第三章
不必妄加揣測,花祈便已認出她身後那堵壯實的胸膛,以及抵在她肋間與覆在她嘴上那雙鋼強的臂膀。
楚天漠!他又來阻撓她的逃脫計畫了。
他將她拔離地面,防止她又踢又踹的掙動發出太大的聲響,而他捂在她嘴鼻上的大手令她心口窒礙,有好半晌,她幾乎以為他想悶死她!等她被他拖回那間不算破的破茅屋裡,他才一鬆手,她便急促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放開我!」她仰頭瞪他,並試著拉開他仍緊箍在她肋間的手臂。
可他不為所動,也絲毫不讓。「妳有雙明媚的眸子,當妳憤怒時,它們晶耀似星。」他的聲音變得沙啞。
天曉得,一個盜匪也有作詩的才能!不過,這時候她可不管他有無作詩的天賦,脫逃不了的挫折與憤怒感,令她忍不住恨聲低罵,「我說放開我聽到沒?你這陰魂不散、狗娘養的『塞思黑』。」(註:塞思黑,滿人語,喻豬。)
她的怒火卻彷彿遇上了寒冰。「妳曉得上回侮辱我娘和我的那人下場如何嗎?」他冰冷的強調,「妳曉得秦始皇的兒子胡亥是怎麼對付他看不順眼的人嗎?姑娘,和那位秦二世相較之下,我已經像個天殺的謙沖君子了。」
花祈對歷史的記憶並沒有隨著失憶而減少。秦二世胡亥動輒滅人三族、砍頭割鼻、草菅人命的邪惡行徑,的確令人聞之齒冷,而楚天漠的恫嚇也令她震驚。
他得意了,而且了無笑意的揚著嘴角。「我真該讓妳走出這寨子方圓半哩,等妳嚇得屁滾尿流後,再回來求我對妳陰魂不散。」他的表情再次變得陰鬱。「妳不可能逃掉的,聽見那些類似狼嗥的聲音沒?即使能在仇家眾多的耳目下,技術過人、無聲無息的盜得一匹馬衝出寨子,妳也絕對出不了方圓半哩。因為,仇豪在寨子外放養了好幾隻獒犬,只要一進入牠們的勢力範圍,牠們就會連人帶馬的將妳撕碎。假設妳幸運的只缺條腿、斷個胳臂,仇家幾個兄妹也定會迫不及待的凌遲妳,直到妳嚥下最後一口氣。」
花祈因他所描述的種種而乾嘔了起來,但她意志仍堅定的低語,「我必須今夜離開,不然我恐怕會太遲了,我不想像牲口般的被販賣,我堂堂一個格格--」
似乎不相信自己說出了什麼,花祈倏地瞪大眼睛住口。
楚天漠也拱起了劍眉。「格格?我聽見妳說『堂堂一個格格』?」
「我曉得自己剛剛說了什麼。」花祈並沒有故作茫然,因為她是「真的」一臉無知。「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提到『格格』,格格是什麼東西?」
「妳當真忘了『格格』是什麼東西?」楚天漠終於放鬆對她的箝制,讓她不禁錯愕的領受到一股出自於他的強大魅力。
那魅力令她莫名的生起氣來。「或許『格格』根本不是東西!」她微噘著嘴咕噥。
「『格格』確實不是東西。」他順應她的語氣。那揶揄的模樣,渾似貓兒在逗弄鼠兒。接著,他卻出乎預料,如豹般機敏,悄然地在茅屋中那唯一的一扇門與窗戶邊上,謹慎的聆聽與察看屋外的動靜。
花祈不懂為何身為仇家幫的人,他還必須這樣處處小心、步步為營?
正待諷刺他,他卻將她拉往茅屋最靠裡邊的睡榻旁沿牆坐下,同時強迫她倚著他的胸膛,如同日前被他擄上馬背時的姿態,他的臂膀形成了一種掣肘,當他細心地在她身上覆條薄被時,她感覺那像極了溫暖的繭。
「『格格』和『塞思黑』都是滿族語言,差別只在於一是尊稱,一是賊呼。」楚天漠壓低聲音回答,「我猜想妳是滿人女子,而且是習過武藝的練家子。」
「何以見得?」花祈反問。「連我都不記得了。」
「若妳真的失憶,我這倒是有項蛛絲馬跡可循。其一,妳懂滿人語,舉止也有些與滿人貴族相符;另外,妳乃天足,就我所知,漢人女子時興纏足,八旗女子則嚴禁裹足。」
花祈想不通何以他會對旗人瞭解得如此透徹,不過,他說的總是一種參考。「又何以見得我是個練家子?」花祈又試探性的問。
「因為妳或許武藝不精,可日前妳在我馬背上表演的那招『倒掛金鉤』卻十足精采,尤其當妳想擺脫我時,那些踹腿揮拳的功夫很道地。」他在她頭頂上的聲音又洩漏出幾許的促狹。
花祈更驚訝了!他竟然察覺到她騎上馬背時的自然熟稔?
「是蛛絲馬跡,可也不能因此就斷定我是個滿人貴族啊!」她仍有懷疑。
「我沒『斷定』。」他將下顎枕在她的發上,沉吟道:「但希望明日仇家兄妹來盤查妳的姓名時,妳最好……哦不!是絕對必須改個姓、換個名。」
聽說仇家兄妹一向視抓來的人如牲畜、如草芥,他們根本懶於追究俘虜的身份,可依楚天漠的言下之意,表示明天將有一場點名大會。
「為什麼?」她問,同時側頭看他,灰濛濛的天光恰好足夠讓她看見他凝肅的表情。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似乎某種他不想有的情緒也正困惑著他。「因為……我不想妳年紀輕輕的便枉死在仇家兄妹的手上。」稍後,他淡淡的答道。
楚天漠還是沒有交代清楚要她改名換姓的原由,花祈知道仇家幫的寨子就這麼點兒大,一有風吹草動,她極快便能得知,但突然間,她發覺自己並不特別在乎更不更改姓名、不在乎是否繼續失憶,她唯一在乎的是--楚天漠關心她,真的關心,即使他表現的方式是那般的冷硬!
「助我逃走,助我逃走你便毋需背負我這個包袱,也毋需擔心因我而得罪仇家兄妹。」她懇求的看他。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楚天漠下顎的肌肉緊繃。「姑娘,切莫忘記,妳是俘虜,不是包袱。至於仇家兄妹,我不怕得罪。」他的話語似冷風刮過。
花祈連著幾日所感受到的恐懼和憤怒又回來了。「是,我是俘虜,所以你打算眼睜睜的看我像牲口般的被賣掉?若真如此,那日前你又何必作假演那齣戲來救--」
他迅速摀住她嘴,掩去她不覺高亢的音浪。「難道妳希望自己如同碎布娃娃般的被遞來遞去?」他瞪視著她,厲聲低問。
「正因為不想……」她的聲音逸去,絕望地閉了閉眼,已經明瞭說再多也無法改變他是土匪,而她是俘虜的事實。
她不想哭!尤其是在這個冷硬的土匪面前,然而,逃脫與求助無門的挫敗像漫天大雪般朝她迎面覆蓋,幾乎將她掩埋。
當淚水墜下她的頰畔時,他碰觸她的下頷,看起來欲言又止,他有自己的戰爭,不論是內在的,或是形諸於外的,她知解。
而她洞悉與絕望交雜的眼神,終於逼出了他的感情!
他俯下頭,粗暴的將她的頭壓向他,粗糙的鬍子刷上她的下巴,剛強又柔軟的唇與她相觸,他的舌推進她的牙關,他的吻正如她所想像的深刻且饜足,她沉浸在他的力量中……
之後,她想起了他是個亡命之徒,而她是個犧牲者的身份!她硬生生地將唇扯離,頭撇向一側,裝出不屑、厭惡的表情。
他以手再次托起她下顎,強迫她的視線迎向他,讓她正視他眼底渴求不滿的悒鬱與挫折。
稍後,他才慢慢鬆開她,允許她別開目光,但堅實的手臂卻將她纖瘦的身軀往自己胸前兜得更緊,彷彿是一種替代性的懲罰。
她默然無語,因為曉得求他已了無肋益,他根本不肯扭轉她的命運,原因是,他早在命運之中扭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