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在女兒心中,其餘本就是水中月、鏡中花,唯天漠例外,他是女兒的心、女兒的眼、女兒的呼吸吐納,女兒不羨富貴權勢,也不敢妄想今生今世,只求阿瑪和額娘成全,成全我倆的來生來世。」說到這,花綺淚已成川成河。
芹福晉與另三位女兒纖月、水翎,鏡予又何嘗不傷心,她們簡直可說是哭成一團了。
「是、是!都說是為了成全妳的來生來世,可妳卻忍心教妳的親人手足痛苦這一生一世,妳人走了倒乾脆,沒知沒覺的,可咱們卻得活著終生抱憾,白受罪……」芹福晉心痛至極,聲淚俱下的控訴。
「額娘,女兒不孝,不是女兒不願再承歡膝下,而是女兒難兩全……」花綺再度雙膝著地,哭得驚心動魄、摧肝折膽。「阿瑪,請原諒女兒任性,請阿瑪成全我與天漠,求阿瑪成全……」花綺開始如搗蒜般的磕頭。
芹福晉以淚眼看著花綺,說什麼也想狠下心來,寧願她磕破了頭也不願成全,只因一旦成全,不就等於宣告母女倆今生無緣……不,絕不!她是她十月懷胎,辛苦拉拔大的呀!她怎能拿生死來相逼?
而纖月、水翎、鏡予三姊妹,左右為難的不曉得該維護誰,有的抱額娘、有的拉花綺,卻都使不上力時,乾脆三姊妹抱頭痛哭,教一旁他們的夫婿任昕與尹鴻飛跟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而另一邊,也不知該說是心軟,或當真看破生死的靖王爺,在仰天長歎一聲之後,終於開口道:「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唉!由她去吧!福晉,咱們這女兒烈心烈性的,妳又不是不曾見識過,即使咱們勉強留住她的人,可沒留著她的心又有何用?成全她吧!」
「王爺--」芹福晉嘶聲喊道:「你居然如此狠心?居然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走上絕路?」
「福晉,別激動,妳且聽我一言。『花依愛惜散,花逐忌嫌生』,妳記得不?咱們替三女兒命名花綺,是因為綺兒的生時逢春,花正爭綺鬥妍:可花無百日,人無干歲,此乃自然之律啊!花怒放時,咱們歡喜;花凋零日,咱們惋惜;花開花落就好比人生人死,怎能由得我們算計呢?而既然咱們無力改變什麼,只好順其自然了。」
「王爺--」芹福晉哀哀的喊。即使有再多的難捨、再多的不甘,靖王爺的這番開釋,終於讓她稍稍鎮定下來。只是,生離死別的哀戚氛圍,此時開始瀰漫。
「成全她吧!」靖王爺把袖一揮,伸手拉起愛女。「綺兒,起來!就算妳真不想活,也不急於今晚,天漠的斬刑明日午時舉行,今晚,妳就多陪陪妳額娘與姊妹,天漠那邊,等會兒我會親自去告訴他,明午上刑場前,我贈你倆兩把匕首、兩杯鴆酒,如你倆所願。
「唉--真是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乾脆這樣吧!任昕、鴻飛,你們倆去叫人備些好酒好菜,咱們進牢房陪天漠喝上幾杯,也算……替他餞別。」
王爺邊說邊往廳外走去,他步履蹣跚、神情憔悴,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歲。
任昕和尹鴻飛趕緊照著老丈人的吩咐去辦,僅留下母女幾個在大廳裡,忍痛含悲,淚眼相對。 夜裡,靖王爺會同兩位女婿,與楚樵在牢中席地而坐,除了飲酒吃菜,自然也不忘一抒各人胸懷--
「想來,這般死法也不錯,今日我賞你燒刀子酒,明日又賞你鴆酒,天漠,合該你是注定要醉死的。所謂醉生夢死、醉生夢死,唯有舉起酒杯飲盡,才曉得為何總有那多人想醉,也才曉得有些時刻真是非醉不可!」幾杯黃湯下肚,靖王爺不僅開起玩笑,也毅然的碰觸生死。
「是啊!『情』是什麼滋味?『酒』便是什麼滋味?若要問酒味如何,何妨先問問自己此時心中的滋味如何?」任昕貝勒亦頗為感歎的加了幾句。
「甜者得甜,苦者得苦。人,悲歡離合,歌生哭死,乃至花開花落,俱是有理由大醉一場的。」尹鴻飛對生離死別已多有體會,這番話,自然說的是自己的感觸。
楚樵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個豪邁卻安靜的飲者,話一向不多的他,卻做了一個總結。「來!就讓酒如明鏡,照見自己曾經得意、失意的靈魂,就讓咱們舉杯飲盡人生一段有情。」
人生走到這路徑來,其實楚樵知道,酒是淺酌的好,喝濃會醉,同樣的,愛亦是淺酌的好,否則便如花綺與他一般,是要一邊酩酊、一邊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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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遞嬗得極快,夜過去了,便是日出東昇,而東方既白,午時又很快的到來。 在江寧的午門外,盛況空前,人山人海,百姓們爭相一睹亂黨餘孽即將問斬的實狀,更何況,這位即將被砍頭的人物是平日被奉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鬼影神捕」呢!對江南任何一個鄉民而言,他都堪稱是個英雄。
唯英雄是不容許犯錯的,即使是一點小小的錯誤,人們也會很快的抹殺一切功勳,從頭開始論斤秤兩。
坐在轆轆向刑場的囚車裡,楚樵沿途感受著夾道百姓們兩極化的情緒,有人朝他迎面唾棄,有人對他投以悲憫之色,不過,他十分瞭解,那些都是煦煦之仁,孑孓小義,湊熱鬧的人比真關心的人多。
話說回來,他早不在乎那些了,因為他知道吾道不孤!
靖王爺與芹福晉大悲大憫,同意讓花綺與他身同殉、死同穴,而他何其幸運,能得花綺這麼個願與他同心同德,願陪他歌生歌死的紅粉知己。
人生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他的手腕只技巧性的上了粗索,他的長靴裡藏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而押解囚車的人是與他肝膽相照的闇達查錦。
一旦抵達刑場,花綺便會端出兩杯鴆酒,假藉感激來邀他舉杯,幸運的話,不消數秒,兩人就會毒藥穿腸、共赴九泉,若不幸鴆酒沒有發揮效能,兩人則將亮出匕首,自戕而亡。
其實,原本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但為了不違背當今聖上的旨意太多,只得公然在眾目睽睽下演出這幕殉情記,想必,亦能給世人一些警惕吧!
刑場極快就到達了,楚樵睨了一眼掛在胸口的青玉鐲才步下囚車,昂首闊步的走上刑台。
花綺這時走了出來,引起百姓們一陣嘩然騷動。她身著白綾素服,猶如奔夫喪的哀婦,手捧雙杯酒盤,嘴裡低低吟唱百居易「勸酒」--
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
凝視著如此貌比河清的皎潔佳人,楚樵的心緒突然難以平靜,他亦喃喃念道--
感君情重惜分離,送我慇勤酒滿厄。
不是不能判酩酊,卻憂前路醉醒時。
他凝視她,目不轉睛的凝視:她亦回視他,兩人像透過靈魂做一回深刻的對談--
怕醉嗎?
不!怕的是酒醒後,睜眼時,在悠悠晃晃的人世中覓不到妳。
睜大眼眸覓我、尋我,不管將來的世界是黑是白、是暗是明,咱們定要互相尋覓,覓著咱們的來生、尋著咱們的幸福。答應我,一言為定!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花綺上前,不曾理會鼓噪的人群,先讓托盤著地,再捧起兩杯鴆酒,分別送至楚樵與自己的唇際。
立於表情凝重的任昕與尹鴻飛身旁,纖月、水翎與鏡予三姊妹終於忍不住啜泣了起來,她們的阿瑪、額娘不忍來送女兒這一程,三姊妹則是不忍心不來送姊妹這一程。
一旁任皓與尹霜若心緒紛沓複雜,兩人皆愛人卻不為人所愛,並得眼睜睜的瞧著自己所愛的人為他人殉情,唉--
楚樵與花綺癡對了半晌,花綺手抖了抖,楚樵毅然決然的以手腕頂起花綺持杯的手,一仰頭,就將鴆酒飲盡,而怕追不上他腳步的花綺亦急急地讓鴆酒入喉。
辛辣苦澀的滋味直嗆進喉底,花綺輕咳一下,與楚樵面對面佇立小片刻。
咚咚鼓聲響起,摧人心肝的行刑令擲地,花綺不解為何鴆酒的毒性會發作得如此緩慢?
與楚樵又互視一眼,楚樵迅速扭開沒繫牢的腕素,與花綺同步拔出預藏的匕首,匕尖直指心臟--
如此突兀的舉動,霎時換來群眾的驚歎與尖叫。
楚樵蒼涼的喃念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在刀刃刺入身軀前,他居然產生茫然與悵惘,為的倒非自己,而是有感於花綺如此的犧牲,是否值得?「三格格,妳其實不必這麼做--」
「不要搧動我喔!」花綺嫵媚中含帶著淒楚的淺笑。「你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我早將死生置之度外。花開花謝緣何事?盡付無私造化中。二十年後,你是鐵錚錚的一條好漢,我是綺麗麗的一株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