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毋寧說,此乃他這類人的詛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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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祈醒來了!
在睜開眼的剎那,失落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急速湧回--靖王府、阿瑪、額娘,纖月、水翎、鏡予幾個姊妹,兩位姊夫,還有燕娘、杏姑等……甚至她落水的那夜、那刻……極重要的,她記起她是……是靖王府的三格格「花綺」,而非「花祈」或「楚兒」!
楚兒!楚……楚天漠?!
「楚天漠!」她驀地驚慌的大叫。
映入眼簾的卻是楚阿奶慈藹的面容,「天漠啊?哦!妳是指樵兒,妳等會兒、等會兒,別急啊!他去灶房那邊幫妳端藥湯,馬上就來。」
花祈……哦不!是花綺心裡一驚,環視週遭,許多疑問湧上心頭。「阿奶,我是怎麼回甪直鎮的?您……您又怎麼識得天漠……楚天漠的?」
楚阿奶才微張她乾癟的嘴,便有另一道毫不陌生的聲音介入。「讓我回答妳吧!花姑。」
門口立著一位端著藥碗的男子,偉岸的身材與犀利透徹的冷眸似曾相識,可那光潔、方正,僅剩少許胡碴的下巴,就猶有可議。他……是楚天漠嗎?
花綺注視著他,眼神專注且困惑。
「你們聊,你們年輕人慢慢聊啊!」楚阿奶急匆匆的退出房去,閂上門,那語氣、那神情皆難掩喜孜孜的。
花綺直勾勾的盯著他,依舊很難將眼前身穿青色袍子,外套捕役紅布背甲,面容清秀、俊朗,儀表威風颯爽的男子,與仇家土匪寨子裡那滿臉落腮鬍,一身劍戟森嚴,且僕僕風塵的不法之徒相提並論。「你……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她艱澀的道。
「是不同,比較有個人的樣子了。」他依舊習慣揶揄自己,神情裡卻多子份靦覷。將藥碗送到她嘴邊,他柔聲的道:「趁熱暍了吧!藥涼了難入喉。」
「這是什麼?苦嗎?」花綺記起來了,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她就怕苦。
「不苦,這是『獨參湯』補心神衰虛,是阿奶特地為妳熬的。」他以碗就口的送到她嘴邊,專制的要她飲盡。
喝完,花綺才獲得說話的機會。「你……阿爺和阿奶……你們是舊識?」
「是,咱們非但是舊識,還是一家人。」楚樵在柳木茶兒上放下藥碗,回頭看她。「阿爺名叫楚福,是多年前那個雪夜助我逃過追殺的老管家。」
提起血海深仇,他的眼神瞬間冷厲、暗黝。
花綺的確感到相當錯愕,天地如此之小,撞來碰去,有好感的,淨是姓楚的這一家子。驚愕之餘,花綺亦同時想起被仇英據為己有的那只青玉鐲子。
「哎呀!糟了,阿奶借我佩戴的青玉鐲子仍掛在仇英的手腕上,不曉得是否打仇英手裡取回……」
「仇英是此次行動唯一的漏網之魚。」楚樵臉色凝重的說。「仇傑當場被殺,仇豪被抓,那一夜也以速審速決的方式斬立決,了結他們作惡多端的一生,唯獨仇英那賊婆娘,突然就這麼下見蹤影了。」楚樵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百密終有一疏。」花綺頗覺錯愕與憂心。「也許在與官兵對抗時,她已命喪某處?」
「不!於大人做事一向仔細,他清點、搜索過方圓數十哩內的每寸土地,並無所獲。」
「不妙!」花綺記起仇家人對靖王府的仇視,又思及仇英的狡猾狠毒,不禁泛起陣陣雞皮疙瘩。「仇英行事的陰狠毒辣,較諸她幾位兄長,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若不及時設法將她繩之於法,恐怕將來對國家社稷的危害更大。」
「是不妙。」楚樵淡淡的,不甚熱中的應道。
花綺又看不透他的心思了,只好訕訕的將話題導回失物上頭。「那只青玉鐲子,是阿奶的私有物?抑或你們楚家的傳家寶?」
「為何要問?」楚樵睨了仍端坐在床上的她一眼。
「正想著--該用什麼來償?」花綺苦惱的托著粉靨喃喃自語。「畢竟鐲子是打我手上遺失的。」
楚樵露出一抹充滿興味的淺笑,但他很謹慎的沒教她看見。
「償?恐怕妳是償不起的。」他又瞅了她一眼,繼之走向窗畔,叉開長腿,交抱雙臂望向窗外。「那對青玉鐲,乃多年前那個雪夜,我一身染血的娘塞入我懷中的。」
「嗄?」花綺目瞪口呆了,原來,鐲子真是楚樵家的!
她的模樣真呆又真可愛,楚樵克制住想走向她,將她強擁入懷,並強奪親吻的衝動,畢竟,他現下是捕頭,而非土匪,不能再恣意妄為了。
「阿爺曉得那對鐲子的來歷,他說它們歷史久遠,可上溯至兩漢時期,是咱們楚家代代相傳的寶物。可它最特殊的地方是『傳媳不傳女』,意即唯有楚家的長媳婦才有資格戴那只青玉鐲。」
聽完楚天漠的說法,花綺簡直是呆若木雞了。天哪!瞧她把人家丟掉的是什麼樣的人間精品……傳媳的漢時寶玉耶!
「抱歉,我大概真的償不起了,這可怎麼辦才好?阿奶也真多事,幹嘛拿楚家的傳媳玉教我戴?唉!其實也不能怪阿奶,她是一片好意,唉!」她語無倫次的頻頻拍著額心。
「妳真是個奇特的女子。」楚樵嘴角的那抹笑幾乎是難再隱藏。「許多人--尤其是女人,在遭匪凌虐之後,要不就是呼天搶地,要不就是哭哭啼啼,彷彿天已經塌下來,且被壓著了。唯有妳,非但護著土匪,還為匪求情。」
不曉得為何,他唇際那抹笑邪門的令人看了渾身發熱。
花綺跳過他那帶著熱力的眼睛,盯著窗花嘲諷道:「可那土匪並沒有凌虐我,他……不過是佔了我一丁點小便宜。」
「介不介意這土匪再多佔妳一丁點兒小便宜呢?」他倏地掉轉身,但沒有走近她。「花祈,我的意思是,妳--可有一丁點兒喜歡我?可願意--永遠留在楚家,戴上另一隻『傳媳』的青玉鐲,並幫我照料年已耄耋的阿爺與阿奶?」
他是否正與她談婚論娶?她自然喜歡他,非常喜歡!可婚姻這種事,馬虎不得,尤其像她這類的皇室親族,是不得隨意婚配的,除非經過阿瑪和額娘的同意。
可話說回來,以阿瑪和額娘這類執守於門第之見與血統淵源的人,會同意她嫁入尋常百姓家嗎?即便楚樵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神捕、即便他功在國家社稷,卻終究是個無權無勢的漢人。
然而,權勢當真那麼重要嗎?不!其實她和幾個姊妹一樣,雖生長在富貴人家,卻深闇「富貴如浮雲」的道理。
人生苦短,功名利祿全是過眼雲煙,人活著,唯一可期可寄的唯有尋覓一位能夠相知相惜的人。而即便人生苦短,相知相惜的人兒也不一定能夠長相廝守,但人生這一遭,曾經擁有,總強過一無所有吧!
因此,她相信只要楚天漠和她同心同德,任何難題都能迎刀而解!如今最大的問題倒是--如何啟齒同他說,她其實是個旗人格格?
硬著頭皮,她迎上楚樵那仍暗黝,卻跳躍著隱約焰火的眼眸。「天……漠,我得說,我極愛那只『傳媳』的青玉鐲,也極願意幫你照顧年近遲暮的二老,可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訴你……」
她嬌靨嫣紅,眼露星輝,表情顯得興奮……也許該說是緊張吧!
「什麼事?妳說吧!」他一步一步,意動情牽的走向她。
就在他佇足她跟前時,她衝口道:「我已恢復記憶了!」
「什麼時候的事?」楚樵臉上有著明顯的錯愕,頓時止住了步伐。
「方纔……醒來時。」花綺莫名的心虛且嚅囁著。
「妳記起什麼了?」他淡淡的問,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記起……嗯……我記起我是誰。」她咬著下唇,吞吞吐吐的開口。
「妳是誰?」楚樵的眼神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我……我的確是仇英在找的那位……靖王府的落水格格,呃!我是靖王爺的三女兒花綺……呃!還望你別太介意……」
花綺真的很很希望楚天漠能不在意她是誰,可當她觸及他那由驚訝,轉瞬間變得冷漠的眸光時,她知道他介意,而且是十二萬分的介意!
第五章
當花綺坦言她乃靖王府的三格格時,楚樵已決絕斷然的放棄了他的想望--那姑且放下滅門血案,與花綺廝守一生的想望。
唉!前路多舛,行不得也!
花綺乃皇室權貴,他卻是個微不足道的捕役,即便兩人之間有洶湧的情意,可門第的差異,仍是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
何況,他早查出就是皇室中最顯貴的人唆使大內高手毀了他楚氏一門的!所以,對於皇室中人,他都是有所懷恨與防備的。
為此,他不貪朝廷利祿、不求加官進爵,昔年會當上捕役,純粹是際遇巧合,為的是想替鄉梓造福除害,否則,他壓根不屑拿朝廷的薪奉、不屑做仇敵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