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依娜突然消失了陽光、消失了溫暖的靜寂臉龐,令他倏地止住侃侃而談。湖畔因此靜默了良久,只剩風在樹隙穿梭。喔!他懊惱自己居然那麼嘴快,他一向不屑落井下石,那麼長篇大論卻無異於在人家的傷口上抹鹽。「依娜,我說的有點過份,我抱歉。」
他的陳述在她心頭滲進了濃重的憂鬱,而他的歉意帶給她無法掩飾的苦澀。「不,你說的全是事實,出了部落,我就什麼都不是。許多時候,我就是愛逃避現實,淨挑祖先們遺留下來的輝煌神話來安慰或娛樂自己。」依娜沮喪地注視著湖面。「我是多麼渴望對我的家鄉以及族人盡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時候,我有心無力。傳統文化必須適應現代文明,必須不斷地吸收、接納、融合才能成長、蛻變,遺憾的是我們原住民文化正面臨消失的危機,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是被漠視、被扭曲、甚至被外來的價值觀所輕佻。例如雛妓。哦!我是多麼痛恨那類齷齪、卑劣、沒有絲毫人性可言的價值觀。」
她語氣中的憤懣,令他怔忡,而她唇上抿起的悲苦線條,令他心痛。「依娜……」他似乎想安慰她一些什麼,又不曉得該安慰什麼。畢竟,他沒有理由先捅她一刀,再拿給她治療的創傷藥。
「你大概曉得,在我們這種聚落,賣女兒的人家不是沒有。原因嘛,不外乎窮。」她苦笑,神情變得遙遠。「我總覺得,以前的人家窮有它的好處,像那樣的生活反而容易多了,他們在人前不必假裝、不必隱藏,窮就是窮,沒有太高的物質慾望,平安過日子就是幸福。但現在的人不同,窮完全沒有好處,卡在笑貧不笑娼的世界裡,生命困難多了,為了免於被看輕,即使口袋裡只剩一塊錢,還是得拚命假裝、拚命隱藏。」
「依娜……」他心悸地低喚,並突然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她接受他成為她的愛人的那一天,她說過的,那些關於「匱乏」的字眼。會不會,導致她「匱乏」的原因正是她的族人?而她接受他「饋贈」的原因也是為了她的族人?
假設的種子才剛種下,依娜卻因他的低喚回過神來。「算了,先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像自我安慰,不像急於掩藏那個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思緒的自己,她起立,拍拍長裙,就開始在沿著湖畔摘採一種開著紫色細花的小草。
陶健方跟在她後面漫步,並觀察她的舉手投足。仔細想想,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類悠哉游哉的相處方式。她的步履輕盈,走路時微微晃動的身軀纖巧曼妙,當她俯身摘采紫花並迎風甩動她狂野的長髮時,她看起來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間仙子,一點都不憤世嫉俗。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心情的激動似乎已經逐漸得到控制,摘滿一大捧野草花時,她又恢復成活潑、談笑自若的唐依娜。
「這是紫花酢漿草,莖酸酸甜甜的,別有滋味喲!」她遞了幾根到他面前,意思要他也嘗嘗看,見他猶有疑慮,她笑著揶揄他。「沒有毒的,陶總經理,我曉得你很愛惜生命,我保證,它至少比灑過農藥的蔬果安全千百倍,不信,我吃給你看!」
他就是受不了別人挑釁,試著放了一根到嘴裡,嘿,滋味還真是不錯。
見他邊嚼邊點頭,她乾脆把手中那一大捧的紫花酢漿草一古腦兒的塞入他的雙手,讓他捧著。
「拜託,你該不會是想把它們全奉獻給我,拜託,即使它是長生不老藥,我也不可能一口氣把它們全吃掉。」陶健方垮著一張臉。
他的表情換來依娜咯咯輕笑。「拜託,你要真能一口氣吃掉它們,我們中午的桌上就會少一道菜,我才煩惱呢!」
「它能做菜?」他似乎更驚訝了!
依娜點點頭,逕往前走,繼續搜集她的「菜色」,而陶健方則面有「菜」色的跟著她。想一想,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曾經聽說過依娜所說的這道菜,但陶健方還是覺得自己不是普通的「菜」。
接連著三天的山居生涯,依娜帶給陶健方的感受已然不止是驚訝就足以形容的了!
他覺得他看到了另一個唐依娜,一個她寧願遺落在山林,也不願帶往都市叢林的唐依娜。這個唐依娜不矯柔、不做作,眼中經常散發的光芒,耀眼、溫暖且充滿力量。她的笑容增多了,那讓她的臉部表情變得豐富且燦爛。當他發出歡悅、率真的笑聲時,他看見她真正的美;那不只是感官的完美的鼻樑心型小臉、無瑕的小麥色肌膚、男人可以為之癡狂的紅唇還有某些更珍貴的,事實上是直到他隨她上到這片山林之後他才曉得存在的東西。
她有精神上的美。
真奇妙,可不是嗎?
以往,當他看向她時,看見的如果不是精明僵化的唐依娜,便是時而狂野、時而幽怨,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唐依娜,可是拉著他像個小野人般穿梭徜徉在山林裡的唐依娜卻是如風般的率性活潑,如虹般的優雅明亮。
「你聽過我的族人怎麼稱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語裡,它的意思是風,也可以說成『風的精靈』。」
陶健方點點頭,覺得這個名字倒是很適合回歸到山林裡的依娜。接著他想到某個問題。「那慕莉淡——Mulidan又是什麼意思?我記得你的父親一直這麼叫你,而不是叫Luvluv。」
「那是一種方式,一種父親紀念母親的方式,我的母親並非我們族裡的人,慕莉淡這個名字出自我母親的族語,意思是『一顆嬌小的琉璃珠』。可惜,不論是Luvluv或Mulidan都不能使用於戶口名簿。」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正二度漫步於小湖畔,依娜又因為這個話題而顯現出落寞的神態。
他發現自己又在看她,因為他幾乎無法不看她。這是幾時養成的習慣呢?而為她的蒼白、脆弱感覺心痛、悸動,又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呢?
他自問著,因為他理智的部份已經意識到必須和感性的部份交戰。潛意識裡,他仍然不很相信依娜有活潑粲然或軟弱無助的這一面,可是偏偏他又最鍾情她的這一面。
而或許正因為她的落寞與她的脆弱令他興起了保護欲,他伸出手臂環抱她。「唐依娜,依娜,也不錯啊,好記又好叫。」
她很自覺地偎近他,並逐漸收起落寞,短暫地露出淘氣的笑容。「事實上,依娜也是我母親的族語,Ina是『母親』的意思。我大姊名叫吉娜,Gina,是我父親這邊的族語,同樣是『母親』的意思。」
「天啊!但願你們所信仰的上帝喜歡你們這類的幽默感。你們姊妹倆,簡直佔盡了世人的便宜,想想看,每當人們喊一遍你們的名字,就像叫了一聲『媽』一樣……」陶健方擠眉弄眼地取笑著她。
「我們根本沒那個意思!」她慌張地打斷他的話,卻不禁連自己也莞爾了起來。「母親去世後,大姊和我分別要求父親讓我們改名字,除了緬懷我們已故的母親,另外,大姊和我還立誓在能力所及的範圍,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護我們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親在做的一般。」話說到最後,她又變得嚴肅,甚至有更明顯的感傷。
陶健方感覺他們又扯到原住民悲情的一面,而在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能賦與她什麼安慰或給予她族人什麼樣的幫助之前,他只得轉移話題。
「你的大姊吉娜——也和你一樣漂亮嗎?」他假裝漫不經心地恭維。
原以為他從不出口的讚美會博得她的歡顏,哪知道她的臉色倏的變白,活像剛剛挨了一拳。
「吉娜是很漂亮,她曾經……很漂亮。」後面一句,依娜喃喃在嘴裡,接下來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變的靜寂。
健方直覺自己似乎又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而依娜如風般捉摸不定的情緒,讓他不知道該感到不滿,或感到有趣?
第七章
在部落裡的最後一日,陶健方又出乎了依娜的意料之外,他居然贊成了依娜父親的提議,同意和依娜補行一個部落婚禮。
這天早上,他們在部落裡的教堂接受牧師的祝福,依娜還是沒有白紗禮服可穿,但至少週遭都是她的鄰里族親,她終於有了結婚的真實感,也有了喜極而泣的理由。
傍晚,她和陶健方都穿上了部落裡傳統的族服,在臨時搭起的篷帳內舉行結婚儀式。
他們這個原住民族婚禮的最大特色是必須在婚禮當天舉行殺豬及分送豬肉的活動。即使大陶並不樂見在自己面前上演的屠宰場面,但他還是感染並融入了那種肅穆中帶著歡騰的氣氛。
依娜的父親身為頭目,所以相當堅持婚禮的傳統性,他邀請了七、八個部落裡的長者,將陶健方和依娜圈在中央,開始唱出一種高亢且嘹亮的多音性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