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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季瑩

  「今夜很漫長,我倦了,我先去睡!」仍是在他來不及反應之前,她悄然溜向床邊,潛進被波之間。

  她眼中浮掠而過,不料卻不小心被他捕捉到的痛苦令陶健方倒抽了口氣,但他的怒火跟著升起,尤其當他看見她眼中的淚光時,他覺得她有意要勾起他的罪惡感。

  熄掉房間的大燈,他沉入牆角的沙發,透過夜燈,注視著琥珀似的光像金紗般的描繪出依娜側躺的身形,眼中燃燒著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自覺的熱烈火焰。

  無可否認,依娜很嫵媚。他曉得她有原住民血統,並知道她相當以那為榮。一如大多數的原住民女孩,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有神,五官明媚且不失純真,她的膚色不深,介於皙白與小麥色之間,她摘掉眼鏡,放下長髮之後,給人的整體感覺會變成十分吸引人的鮮明。

  陶健方總覺依娜是善變的,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每當他自覺捕捉到她時,她卻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身後,嘲笑他對她的無法擄獲。

  她有太多重的面貌了!

  撇開公司裡那個外表刻板幹練的唐秘書不說,在這個房裡的唐依娜就很多樣,她狂野時,一如美麗且多棘刺的野玫瑰,她沉靜時,又如亟待蔭遮,嬌怯柔弱的空谷幽蘭。

  他痛恨同居這段日子以來,自己對她的思緒仍無法捉摸,無法捉摸等於無法掌握,而身為一個一直在主宰大局的人,最痛恨的事莫過於沒有把握的事。

  是的,他愛她,愛她在床上的狂放優雅,愛她下了床之後的沉靜美麗,可是他沒有把握她也愛他。因為,她從不像一般愛侶那樣,在歡愛過後會向對方傾吐她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甚至她所欣喜或所恐懼的,她也絕口不提她曾經歷的過去與所憧憬的未來。她的家人,她一切的一切對他而言都還像個謎。

  不是有許多人都認同原住民族有著難以抹滅的熱情天性嗎?可是為什麼他唯一碰到的,也是唯一放下過感情的這個原住民女孩卻一身的冷冰?所以他只好假設她不會愛人,她愛的只有交易與交易之後浮淺的饋贈。而既然她那麼偏好交易,而他又恰好還沒有對她有形有致的身軀厭倦,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圖個方便?

  至於何旖旎——小旖,和依娜約定這麼辦誠然是對不起她,但他一時就是無法放棄和依娜的這層關係。而他相信一旦和小旖訂下身份,他和小旖在新的關係之中找到樂趣,那麼他一定能很乾脆的對依娜放手。

  他明白自己的卑劣,但他還是寧願卑劣。

  那夜,陶健方並沒有上床延續他和依娜的「關係」,他倒了杯酒,就那麼獨坐在沙發上,盯著依娜微側的背影,不斷不斷地運轉著自以為「是」的思緒。

  而思想是既弔詭又不可理喻的。

  人們每每以自我的感情為中心去做思考,原以為很合乎邏輯,結果往往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也因此,錯過的總比把握住的多。

  這一年的春天來的早,陶健方和何旖旎的婚訊正好發在初春。時間恰好在,陶健方透過麥克風,宣佈要請大家吃喜糖、喜餅。

  依娜依舊錯綜複雜的發著愣,依舊以沉默粉飾著心痛?這次再沒有一個好朋友蒂蒂來挖掘她心情的異樣,而那令她感覺奇異的孤單。

  蒂蒂於幾個月前閃電般的結婚去了,甜蜜地嫁往南台灣,現在取代蒂蒂特助位置的是一個思想前衛且野心勃勃的年輕女孩魏海倫。她最大的目標不是做依娜的好助手,而是努力想幹掉依娜取代她。

  當然,依娜並不擔心這個,她該煩心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老讓自己在希望與恐懼之中輾轉。

  其實,陶健方和何旖旎婚訊的宣佈,早就不是意外的事,最近,更有明顯徵兆。首先是陶健方的父母從定居的英倫飛來台灣買下一棟頂級別墅,打算送給陶健方做新婚賀禮,另外,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陶健方沒有回到過租來的那間屋子,反倒是何旖旎出現在公司的頻率增加。何旖旎總是經常出其不意的以一臉單純的幸福洋溢露臉,她對依娜的問候總是那麼親切客氣,讓依娜面對她時,不僅鼓不起勇氣妒嫉,還打內心充滿愧意。

  而陶健方也總是在她按內線告訴他何小姐到來的不到五秒鐘便迫不及待打開區隔著兩個辦公室的門,也是一臉幸福洋溢的拉著何旖旎進門,這種時候,他頂多看她一眼,淡漠的一眼,然後便順手帶上房門,像蓄意維護著他和何旖旎的隱私,也像暗示她即將被掃地出門,掃出他的心門。

  話說回來,他的心門又何嘗為她敞開過?在辦公室裡,他們每日要相處,但除了開會、談論公事,其他的他都可以對她視若無睹,也難怪他永遠看不見她的傷、她的痛、她的失落,因為她只是他的一項交易。

  沉默地依娜啊,還是只能沉默!

  在公司,在大陶當著她的面合上辦公室門的剎那,在他和何旖旎的笑聲和靜默從門縫傳出的剎那,她只能要求自己做到眼睛不看,耳朵不聽,即使心酸地沒有盡頭,痛得找不到宣洩的出口,她依舊咬緊牙根沉默!

  但回到寂靜空屋之後,依娜那種明知是無望的守候的心情,真的像極了耗盡自己能源,妄想去維持愛情亮度的一盞枯燈。

  每夜她都擔憂他會突然出現,會撞見眼淚掉得分崩離析的她,內心裡卻又狂熱地祈禱他會再度出現,給予她溫柔又剛強的熱情。

  她經常深夜時分夢見他。哦,不對,他並不常入她夢裡。但當她該入睡卻清醒的躺著時,她會憶起他的樣子,憶起他那奇異深邃,可以冷淡,也可以炯炯迫人的黑色眸子,憶起他說過的話,憶起他的吻,以及他的身體靠著她的感覺。

  她想念他的擁抱,他的體溫,可是每當她想到他可能正用著擁抱過她的雙手擁抱何旖旎,正用著曾與她分享的體溫溫暖著何旖旎……這種念頭就如利刃,會凌遲她的心。

  陶健方和何旖旎舉行訂婚婚宴的那夜,她「奉命」不能缺席,奉的自然是陶健方的命令。他令她擔任招待,而他卻有一大票招待,他們都是何旖旎的好朋友,幾對優異的俊男美女。說實話,不缺這麼格格不入的她一個。

  是不是每個優秀男人都有些殘忍的天性?她不曉得。他令她站在晚宴裡,穿著她的古板套裝,扮著拘謹的笑臉迎人,她融不進他的世界,卻還得故做游刃有餘。

  她覺得痛苦、同時又對自己感到不齒。當她看著陶健方在何旖旎手中套上一隻簡單卻美麗的婚戒,她開始痛恨自己為家人所做的犧牲,她原可以保有自尊,保有不向他那些價昂的珍珠,鑽石折腰的尊嚴,或許,她更可以因此而獲得他的尊敬,他的愛情。可是這一刻怎麼想,怎麼做都太遲了,她自覺像個可憐的、沒人愛的、孤單沮喪的老姑婆,她對她的老闆懷有羅曼蒂克,甚至永久佔有的夢想,她想一窺愛與被愛的殿堂,她想——擁有那只單純且美麗的指戒。

  所以,她開始嫉妒並懷恨那個十分美麗又無可非議的何小姐,只因為她將要嫁給他。

  而當訂婚禮成的樂聲響起,她還呆呆地站在大廳一隅,隱在暗影中,直視陶健方和何旖旎親密的擁吻,臉上帶著赤裸裸的痛苦與不自覺滑落的淚珠。

  大陶才從熱吻中一抬頭,便直覺捕捉住了那個一如往常,很容易就把自己融成背景的嬌小人影。他看見她微彎著腰,用雙臂環腰,像陣痛婦人;下一瞬她仰起頭,髮髻已有些許散亂,臉色灰敗且頰上晶光點點,好像剛剛慘遭鞭打過。

  大陶握起拳頭,很想走過去攙扶她,可是他強迫自己視若無睹地掉頭。他一再告訴自己,既然唐依娜並不特別在乎他是不是為她扛天的巨人,那麼他又何苦死皮賴臉巴著她,搶著做她的阿特拉斯。

  他再度看向依娜時,已是十幾分鐘之後的事了,她正疾步的步向別墅門口,並正重複她的專長——臨陣逃脫。

  愛情的面貌真的很多樣!

  大陶訂婚宴結束的那個深夜,或許是放心不下(畢竟依娜那樣走出他的家門。)也或許太過興奮(小旖終於答應他的求婚。),更或許是慾求不滿(即使他真的性致勃勃,碰到的,也堪堪是小旖胸口的禮服布料。)他竟再次出乎依娜意料之外的回到兩人曾共同經營的公寓。

  一進門,他聚滿慾念的大手便不客氣地覆上她纖細的腰肢與胸房,就像他們沒有其間的曲折,沒有須臾的分離。

  他們之間免不了一段激烈的對話:

  「在等我!」陶健方用的是肯定句,這個男人一向自信滿滿。

  「不,我等的是我自己,從迷夢中醒來。」依娜說的很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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