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的斜陽,自二十層樓高的窗口漫溯進唐依娜這間兩房一廳的公寓裡。隔著那層透光的白底黃花窗簾,屋裡染上一層淡金色彩。
按道理說,西照日應該會使得屋子產生些許悶熱,但陶健方令人始料未及的闖入,教她打起寒噤。
屋裡並沒有開冷氣,不過他比起寒霜還冰冷的眼神與臉部線條,卻足以令他公司所有的員工,乃至做了他四年秘書……以及兩年地下情人的唐依娜噤若寒蟬。
該死的,他為什麼就不能給她一些清淨呢?這些日子,她好不容易才稍稍堵住心中潰裂、血流不止的一角,從她的母族部落下山來。她是打算收拾行李,遠離這個能夠勾起和他創造了諸多回憶的地方——他包養她的套房。
而他,陶健方,不是應該和他的新婚妻子何旖旎正流連在「微笑國度」普吉島度蜜月嗎?(還是她唐依娜訂的機票與蜜月旅館呢!誰讓她不只是他可有可無的地下夫人,更是他不可或缺的機要秘書。)
沒有道理。他沒有道理鐵青著一張憔悴,滿是胡碴卻仍英俊得不可思議的臉,堵在房門口,睥睨著她。
他確實英俊非凡,即使陰沉著臉部線條,他仍然有股教人無法漠視的貴族氣息。高高的顴骨,軒昂的眉宇,有東方人質感的深邃黑眸,薄而性感的唇,以及瘦削而挺拔的體格。
她曉得他正醞釀著一股可怕的憤怒。四年前,她剛升任他的助理秘書時,這種事實會令她飽受煎熬,即使現在她已成為他工作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他的怒氣仍能教她心神不寧。她相當怕他,但很悲哀的,她同時也十分愛他。
問題是——愛,又於事何補?
三天前,他結婚了,對像叫何旖旎,是他一次商務旅行時,從飛機上邂逅的空谷幽蘭。比起何旖旎徐徐綻放的優雅魅力,她這朵成長於窮鄉僻野的無名野花,怎麼也比不上。如果說何旖旎是陶健方心目中的女神,那麼搞不好陶健方只把她唐依娜看成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神女。
可是,這個時刻,他實在沒有理由杵在這裡,活像她虧空了他的公司似的以怨恨的眼神瞪視她。
依娜猶豫著該不該先打破對峙的僵局?他兇惡的眼神,無疑正逼迫她率先開口。
「呃,陶先生,您應該在普吉島度蜜月的,不是嗎?是飛機誤點了嗎?那我為我選錯航空公司道歉,不過我懷疑有哪家航空公司敢對陶先生您誤點三天?」雖然她為他已成立的婚姻,心中正在滴血,雖然他那種諱莫如深的眼光令她心慌,可是仍極盡諷刺之能事地捋老虎的鬍鬚。反正她辭呈早已遞了上去,如果他批准了,那麼現在他早就不是她的上司,她也不算他的下屬了。
「度蜜月?喔,你沒有提起我倒是沒有想到!因為拜你之賜,我的新娘子在婚禮前一刻追著她的老情人跑了。」一邊譏誚的笑著,他一邊離開門檻,鎖上門,走向她。「婚禮泡湯了,蜜月旅行當然也取消了,唐依娜,你的詭計得逞,來領賞吧!」
震驚令她來不及門躲他攫奪意味濃厚的手臂。「我沒想到……何小姐她居然真的決定選擇跟著葉先生,她真傻……」
其實依娜的真正意思是:何旖旎竟傻得放棄像陶健方這麼優秀(雖然有時候他的脾氣令他並不太可愛)的男人。知道他的婚禮並沒有如期完成,依娜雖不至於幸災樂禍,但一抹不自覺的、神秘的喜悅亮光卻緩緩滲入了她明媚的眼眸。她抬頭看他,差點衝動地想投向他,撫去他唇角那抹憤懣,並放膽地朝他傾吐自己真實的愛意。可惜他擲向她的怨恨眼神,不只嚇她一跳,也讓她噤了聲。
「傻得放棄一條好不容易才釣起的大魚?」陶健方冷笑。不明白一個女人怎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到自暴其短仍不自知。「但至少小旖為了愛情勇敢爭取、勇敢放棄的態度獲得了我的尊敬。至於你,不也早就算計好這一切了嗎?」
「你是什麼意思?」
「何必問我什麼意思?你該問問自己是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
「你完全明白。」他加重鉗制她手臂的力量。「你覬覦陶夫人這個頭銜多時了,所以你兩頭搞破壞,先是告訴小旖我和你有不尋常的關係,再撥電話提醒我小旖有個瞎眼睛情人,不錯嘛,以你詭詐的功夫,做我的秘書實在是太埋沒你了,你應該進中情局去謀個情報員或雙面諜的工作。」
依娜因他的指責畏縮了一下。「原來你怪我……我承認,我的確太多事了,可是,我真的無意破壞你和何小姐的婚姻,你也知道……我想你一定看過了我遞出的辭呈,我真的決定和你斷得乾乾淨淨!」她舔舔嘴唇,很艱難地強調。
他卻一臉不信地冷笑。「辭呈!是你以退為進的伎倆嗎?」
「不!」她痛苦地撇撇嘴。「也許你不輕信解釋,但我仍要求解釋。我們——葉騰先生和何小姐和你、我之間的奇怪關係會爆開來,也許有些是人為疏失,但絕大部份是天意。」她露出略帶神經質地笑。「香港……『出差』……回來那天,我們從機場分道揚鑣之後我就直奔回我的故鄉,一個大隱於山間的小部落。翌日夜裡,因為我的表妹夫懷疑我的表妹答娜和她的瞎眼僱主關係曖昧,衝動地掄著棍棒便下部落要找我表妹的僱主理論,答娜的瞎眼僱主恰巧是葉先生——葉騰,令人錯愕的是,葉先生的床上的確有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不是答娜,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你那位冰清玉潔,你奉如女神的未婚妻何旖旎。」
「真是陰錯陽差,不是嗎?」頓了一下,她以嘲弄的口吻繼續道。「原本,我決定當做沒看見何小姐背叛你這回事,在我一瞬而過的思緒裡,我幽默地想到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公平。每一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光明的或晦暗的,磊落的或直通陰溝的……如果你要問我後來為什麼改變心意,打了那通可以讓你心情直達地獄的電話,那麼我只能告訴你,實在是基於悲憫。」
「悲憫?」他難以置信地重複她的句子,根本不認為悲憫和背叛扯得上任何關係。
「對,悲哀、憐憫!」她的眼睛穿過他,望向漸漸西沉的桔色火球。「我有時會想,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一種雙方勉強的習慣性適應?或者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奮戰?你知道嗎?當我看著你和何旖旎相處的時候,我看見了前者;但是當我表妹夫耶達的棍棒正打算以不長眼睛的方式落在葉騰和何旖旎身上的時候,我在一個瞎子和一個文弱女人身上看見他們急於捍衛彼此的那種摯情。或許你不會認同,也或許現實總是那麼的無情,但因為我必須確實的解釋我做雙面人的動機,所以我也必須實際地警告你——何旖旎愛葉騰遠勝於愛你。」
「你的警告的確很適時,不但我的新娘子跑了,連帶的使我的父母蒙羞。做的好,唐依娜,提醒我給你加薪。」他不能否定她話裡的那些真實性,但他就是嚥不下他那受傷的自尊。
「我很抱歉事情會這樣發展,應該說我很驚訝何旖旎會做出這樣的抉擇,捨你去就葉騰。畢竟這世上還有很多人不靠奮戰,只靠適應也能活得很好。」她盡可能地要求自己漠視他的英俊,以及他的嘲諷。
「我的確忽視過也錯過了小旖的奮戰精神,但我不想浪費時間去遺憾。」他陰鬱地強調。「而基於你的抱歉,我要求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的強調令她不覺產生罪惡感,罪惡感又使得她晶瑩的眼眸沉鬱了起來。「什麼問題?」
他諱莫如深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偏好怎樣的情感?奮戰,或者無謂的習慣性適應?」
「我的答案對你……重要嗎?」她眼中突然又跳躍出希冀的光芒。
「不重要。」陶健方的回答不僅不假思索,還斬釘截鐵。
早就明白她在他心目中的無足輕重,她卻仍然為他脫口而出的那三個字心痛。她全然不懂自己怎麼還有勇氣癡心妄想?癡心於愛他,並妄想著他的愛!
「既然不重要,又為什麼問!」她低頭瞪著自己的手指,嘗試在心痛中保持漠然。
他的表情不變,卻一逕在言語中含沙射影。「因為我想瞭解你看待情感和看待情慾時的態度是否一致!」
依娜還沒弄懂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哦!你認為我是怎樣面對情慾的?」
「就我的經驗——在我們交媾時,即使是無所謂的慣性適應,你偶爾也會有為熱情奮戰的時候,所以,現在我相信二分法用在你身上是錯誤的,至少在我們分享激情的時候是錯誤的。你是個柔順熱情的凱丁女——這是中東地方對出賣靈肉的女人的稱謂。而我不能否認十分喜愛你替我暖床的那些美好時光,即使你偶爾也會冷的像條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