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金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性子,話還說著,人就跑了。
燕效行跟在她身後,步履輕鬆,卻沒落後九金太遠,始終與九金保持一定的距離,而武癡則是亦步亦趨的跟在主子後頭。
九金跑到王秀才家,王秀才看到九金是眉開眼笑。
「九金,你怎麼來了?」
「有事找你。你幫我看看這張紙寫了什麼?」九金跟王秀才也不懂得客氣,一進門也沒跟人家打個招呼,便央求人家幫她做事。
王秀才深知九金的性子,也不跟她計較,拿起合同大約念了一下。
九金愈聽愈是不對。
「停、停一停。」九金要王秀才別念了,扭頭反問燕效行,「我既是賣身到你家了,為什麼你娘一死,這紙合同就結束?還有為什麼我得改名換姓,叫什麼燕效芙?」
「燕效芙是我妹子的名諱。」燕效行一言以蔽之。
武癡還想著他家少爺說得太簡略而已,沒想到九金竟然聽得懂他家少爺的言下之意。
「你是要我當你妹子!」
「是。」
「我跟你妹子很像嗎?」
「九成。」
「那另外一成是哪裡不像?」
「你說呢?」
「氣質、學養,是吧?」其實九金不問也知道。
燕效行本來就是不多話的性子,傷人的話更是不會講:她既是懂得自己的缺陷,他也就不多說了。
九金感激他的善良,對燕效行的好感又添了一些。
「我可不可以再問你一件事?」
「你說。」
「你妹子人呢?」
「死了。」
「哦。」九金人雖勢利,但最不願見生離死別的場面。現在她無心提起,觸及了別人的傷痛,這雖不是有意,但也夠讓她內疚的了。
她拿著看不懂的合同,死盯著上頭的文字看了好一會兒。
九金想著王秀才剛剛所念的,推敲燕效行的想法,最後她終於懂了他為什麼找她假扮他妹妹,又為什麼他娘一死,這紙合同就結束,視同廢紙。
「你娘病了是不是?」九金問。
燕效行靜默不語。
「你娘很想你妹妹是不是?」九金又問。
燕效行終於笑了。「你很聰明,懂得察言觀色,還懂得舉一反三,推敲能力不差。」
「謝謝誇獎,但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最重要的是,我不當你妹子的替身,所以要我假扮你妹子可以,但我絕不叫燕效芙。」
「你不叫燕效芙,要叫什麼?」武癡認為九金是不識好歹,從一個小乞兒變成個千金大小姐不懂得感恩不打緊,竟還挑剔他家小姐的名兒?!
「我就叫九金。」
「九金很俗氣耶。」
「再怎麼俗氣,它好歹也是我的名兒。」那代表著她,而不是別人。她九金雖窮,但窮得有志氣,她幹嘛與一個死人共用一個名諱?
燕效行不傻,懂得九金不排斥假扮成他妹子,卻不願接受效芙的名字是為了什麼。
「你若執意不用效芙的名兒也可以,但絕不能叫九金。」
「為什麼?」
「因為它真的很俗氣。」燕效行一言以蔽之。
九金沒話可說。
她爹娘當初是窮怕了,所以才取一金、二金這樣的名兒給他們兄弟姊妹當名字用,看看他們的名字能不能給家裡招來好運,生個孩子便如同得到一枚金子那麼幸運。
「叫銀兒吧。」
「銀兒!為什麼?」
「你爹娘當初既是為了填飽肚子,才給你們幾個兄弟姊妹起個『金』字為名,那麼金與銀同,也保你一輩子衣食無缺,這也不算拂了你爹娘當初給你起名的美意。」
「既是金與銀同,那為什麼不乾脆讓我用金字,也省得麻煩。」
「金字太俗了。」燕效行又丟給九金這麼個答案。
九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瞧,這就是有錢人家的派頭,凡事都求個「不俗」二字,不像她們這些窮苦人家,能圖個溫飽,就已經是謝天謝地謝菩薩的事了。
不過——算了,只要不叫「燕效芙」,不跟死人共用一個名諱,她叫金或叫銀,倒也無所謂。
從今爾後,她九金就改叫銀兒了。
第二章
為了扮演好「燕效芙」這個千金大小姐的角色,銀兒每天除了去「竹閣」陪燕老太太之外,其餘時間全給了燕效行請來的師傅。
她們教她琴棋書畫,還教她吟詩作對,銀兒都快瘋了。
不過,平時倒好,她只要頂著燕家大小姐的身份,那些師傅們縱使再怎麼凶,也不敢囂張到她頭上,唯一比較麻煩的是,燕效行每月初一、十五,像拜拜似的,都會來檢查她的功課,看她學習得怎麼樣,有無進步?
我的天老爺呀,琴棋書畫耶!
她只是個小乞兒,要不是死了個燕效芙,她今天能不能溫飽都還是個問題,這會兒倒好,竟學起富有人家才有的派頭,附庸風雅來了,還學人家搖頭晃腦,吟詩作對呢!
「我讓你數數,你在想什麼?」燕效行坐在教席上,例行一月兩次的考試。
他那凶巴巴的模樣,倒是有幾分夫子的派頭。
銀兒收斂起自己想玩的心,規矩地再問燕效行:「題目是什麼,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十八加十六是多少?」燕效行的好脾氣都快讓銀兒給磨光了。
他頭頂都快冒煙了,銀兒看得出來。
急忙的,銀兒伸出十根手指頭,比出八根,再扳著其餘的兩根數著——
一、二——唔……還是不夠耶!
銀兒連忙低頭,瞧著早就脫掉鞋襪的小腳,看著腳趾頭數——
三、四、五、六……
十根手指頭加四根腳趾頭,所以是十四——
八加六等於十四。
那十八加十六就是三十四羅!
好棒哦,她會數數了耶!
銀兒開心地昂起臉蛋兒,大聲地說:「三十四。」
燕效行等得都快睡著了,這會兒又看見她算個數不只手指頭比上,就連腳趾頭也都一拼用上了!
她這樣,他還需要請教席來教她讀書識字嗎?
燕效行瞪著銀兒看。
銀兒不覺得自己有錯,還很大方的回看燕效行,問他:「我數得對不對?」
「對。」
「那你還生氣?!」
「我氣你用手數。」
「我不只用手數呀,我還用腳數耶。」銀兒馬上糾正燕效行,告訴他,她的認真與負責,瞧,她手跟腳都用上了呢。
好個手腳並用!
燕效行都快讓銀兒給氣得七竅生煙了。
「那我再考考你。」
「放馬過來。」算對一題,銀兒這下子可驕傲了。
「二百二十六兩加上一千五百四十二兩是多少?」
「嗄!」銀兒倒抽一口氣,瞪大眼睛看著燕效行。
他讓她瞪得不耐煩,口氣極差地問她:「我讓你數數,你這麼看著我是什麼意思?」
「我好奇呀。」
「好奇什麼?」
「好奇你拿這麼一大筆錢想做什麼?」
「我沒拿一大筆錢。」
「可你剛剛問我,二百二十六兩加上一千五百四十二兩是多少耶。」
「那只是個題目。」
「你為什麼要出這樣的題目?」
「好考你。」
「可是我沒那麼多的手指頭跟腳趾頭耶。」
瞧,她還回答得如此理所當然。
「你上市集買東西時,可曾見過有人用手指頭跟腳趾頭算帳?」
「沒見過。但,我也沒見過有人帶這麼多銀子上市集。」
笑話,這年頭一枚銅錢可以買兩個饅頭,那二百二十六兩加一千五百四十二兩是多大的數呀。
「帶那麼多銀子上市集,肯定會遭人搶。」銀兒拉把椅子,逾矩的往燕效行身邊一坐,好心的勸他:「你真的別把那麼大筆銀子放在身上,市集裡人多,什麼人物都有,你若真要做買賣,那你——你可以帶銀票呀。」
銀票!
銀票是嗎?
好,那他換個法子問:「那倘若我身上有一千五百四十二兩等值的銀票,跟一張二百二十六兩的銀票,那我身上共有多少銀票?」
「兩張。」銀兒立即回答,人家她連算都不用算喲,是不是好聰明?
銀兒驕傲地昂高臉。
燕效行只差沒給她氣到四肢無力、七孔流血。
他捺著性子,又問:「票值多少?」
「唔——這個就要想一下了。」
銀兒伸出她的手指頭,又伸出她的腳趾頭,數一數,這才二十;她轉臉跟燕效行借他的手腳一用。
「你的手指頭和腳趾頭借我一下,好不好?」
銀兒子不顧燕效行的臉色,不怕死地用力將他的手拉過來,小手指頭點著他修長的手指頭,數著:二一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三十。好,再給我你的腳趾頭。」
銀兒逕自替燕效行除去他的鞋襪,讓燕效行的大腳丫子露了臉。
銀兒就這麼蹲著,口中唸唸有辭地點數著:「三十一、三十二……」一直數到四十。
底下的人都快笑翻了。
他們在燕家當差這麼多年,還沒見過他家少爺這麼糗過。
瞧瞧,銀兒姑娘一下子拉少爺的手,一下子又脫少爺的鞋襪,可少爺心裡再氣,卻也只能吹鬍子、瞪眼睛,大氣都不吭一聲。
銀兒姑娘這會兒還不知少爺正在發脾氣呢,一根手指頭點著老爺的腳趾頭數,那模樣可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