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雲依婷。
想到她時,他心中緊緊一抽,如果方絲瑩教會了他「恨」是何物,那麼,雲依婷教會了他「愛」是什麼。
她使他自知愚蠢、粗糙……
不想了!他們已經解除婚約,不再有婚禮,不再有任何瓜葛,他不會再半夜去按她的電鈴,或是跟蹤她,招惹她……
他把身子縮回直升機的機艙,對駕駛點點頭,直升機調轉了方向,朝著來的方向飛去。
天空仍是那麼藍,當直升機掠過雲海山莊的上空時,他不自覺地往下望著,在碧綠的草坪上,有個白衣女子正緩緩走著,當她聽到隆隆的機聲時,不禁抬頭向天空望著。
是她嗎?陳國倫的心猛然地跳著,血液一下子衝向臉部。
他曾為了一點征服她的私慾,跟蹤過她無數次,那些卑劣的伎倆,曾招致她的怒斥、輕視以及後來的苦惱、無可奈何。
那時候他還認為自己有權力控制她而沾沾自喜,現在,他只覺得羞恥。
儘管,今天只是一個巧合。
記得在上回分手時,她曾警告過他不要再跟她,但,他是多麼捨不得收回視線呵!
她好美!
那如波如絲如緞的秀髮,那身隨風飄動的白裳,使他一陣難以克制的神魂顛倒。
那美麗的山谷裡,靜無人聲,只有鳥語,只有花香的雲海山莊,她像一個君臨天下的女王。
她屬於這裡。
陳國倫終於明白她為什麼肯答應他當時的要求了,她愛這裡,因為她天生屬於這個鐘靈毓秀的地方。
他再一次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恥。
愛情----真正的愛情絕不是買賣,而他卻千方百計的利用她的弱點。
他曾以為擊敗了她,沒想到擊敗的自己。
依婷----他在心中喃喃叫著,讓那份情,讓那份相思,更讓那份慚愧如煙如海的把自己淹沒。
他閉起了眼睛,努力不再看草坪上如夢如幻的白裳少女,過了一會兒,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直升機已飛到了城市的上空,再也不見雲海山莊的蹤影。
當他回到辦公室,走進來向他請示一件公文的是個年輕小伙子,他一時想不起這張新面孔是誰。
「我是林大海,你的專任助理!」那個長得一臉機靈相的小伙子趕緊自我介紹。
陳國倫想起來了,林大海是上禮拜才公開招考進來的,他一點也不喜歡他那過分機靈的長,但他的筆試與口試成績都是第一名,加上哈佛的學位,誰都會搶先僱用他的。
「讓我靜一靜。」他示意林大海把公文放在桌上。
林大海退去之後,陳國倫仍然皺著眉,如果方仁傑還在就好了,仁傑跟了他多年,不說那份合作之間的默契,至少他穩重小心的個性就不會讓人煩心。
方仁傑----
陳國倫全身突然掠過一陣陰涼,他睜開了眼睛,這才想起來方仁傑已經不在了。
鎂光燈此起彼落的閃著,無數的麥克風對準了雲依婷,她高貴而嫻靜的接受記者訪問,那份涵蘊深厚的藝術家氣質從她優雅的舉止中,宛若神秘的香氣流露出來,沉浸在個記者招待會的會場,使每一個都在她的香氣中覺得無限愉悅。
「她不誇張不造作,不滿口藝術,滿口理論自抬身價,更不譁眾取寵,刻意製造形象,但是她才是真正的藝術家----」一個來採訪的記者在拍紙簿上迅速的寫著。
這是自「方絲瑩」事件之後,她頭一回在公眾場合露面,而且是主動的出席記者招待會。
但沒有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她,因為大家都明白她是無罪的受害者,或許有輿論激烈的責備陳國倫,但由於雲依婷的噤口不言,大家在憐惜她之餘,也不再讓這個風波繼續擴大。
「新聞」也是現實的。
每天都發生那麼多事情,昨天就算發生的是天大的事,也該讓它過去。
在記者招待會上,沒有人冒失的隨便提起方絲瑩事件,或是談及她的婚禮,或許是雲依婷那莊重的態度打動了人心,與其談論過時的不愉快話題,不如把握機會和她討論她的藝術傑作。
她讓人衷心敬重,她的作品使人覺得人生,有意義。
招待會在學術味道頗濃但不失輕鬆的氣氛下圓滿的結束了。
當依婷含笑向大家致謝時,鎂光燈又重新燦閃著。
無論是誰,都想抓住這純美的一瞬。
她端凝秀雅的面孔猶如先天的存在,那纖纖的體態本來就吸引人們讚美的視線,更何況她的唇邊泛起了難得的微笑,珍貴得就像寶石的點綴,使她更加相得益彰。
招待會結束後,再過半小時就是攝影民的揭竿儀式,記者們暫時散去後,工作人員走進會場,收拾桌椅及麥克風。
有個男人跟在工作人員後面走出電梯,但是並沒有走進會場,他只是站在門邊往裡面看著。
看他的夢中情人,看已經接受他結婚戒指,幾乎成為他新娘的女郎。
陳國倫想起他們頭一次在她的工作室相遇的情形,她還是那麼美,他心中一陣讚歎。
依婷今天把一頭秀髮梳了根長長的辮子,在烏黑的發上,綴著許多細小的鑽石。那些像小星星般的鑽石使她不施脂粉的臉孔更為秀麗,除此之外,她只穿著一身在衣擺上鄉了小朵雛菊的白花,並沒有任何的裝飾品,清純脫俗的站在大廳當中,用她穩重的、好聽的聲音輕輕和別人談話。
陳國倫感到一股不來由的嫉妒,跟她說話的那個傢伙,不過是他的畫廊裡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職員,但她並不因他的職卑人微而輕視他,相反地,她很親切。
很多人沒法子做到能夠尊貴又同時能夠親切的。
他自己就是個從不親切的人。
可是她讓人覺得好溫馨,跟她說話真是一種享受。
他搖搖頭,他發現到不知何時起,旁邊已經站著一個人。
是呂承達。
兩個男人表情複雜的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原都不該出現的,但竟不約而同的都來了。
陳國倫向他點點頭,轉過身往電梯的方向走,呂承達卻拉住了他。
「進去吧!既然來了,我相信依婷還是很高興見到你。」
「你呢?」陳國倫頗為遲疑。
「我還有事。」
「一起進去?」他似乎失去了平日霸道慣了的神氣,甚至自信,羞澀得竟像一個初次約會的小男孩。
呂承達笑而不語,只把他輕輕一推,自己迅速地離開了。
他一句話該談什麼?陳國倫向來足智多謀,但他驚奇地發現自己也有口舌笨拙的時候,他正在搜索枯腸的時候,雲依婷卻發現了他。
她只讓那份驚奇在眼中一閃而過,便立刻走了過來。
他傻傻地站在那兒,讓她的香氣襲過來,包圍住他,但他是多麼願意再看她一些笑容,再聽她用優雅的聲音跟他說話。
即使往事如煙……
「我很高興你能夠來,如果不是你,今天不會有這個展覽會。」依婷的反應出乎他意料的鎮定。
面對她的誠懇,他簡直沒法子忍受自己的愧意。
「我----」他口吃著。
「歡迎你做展覽會的第一位貴賓!」依婷導引著他走向那楨楨傑作。
他曾渴望把好的作品掛在他辦公室的壁上,因此,還飽受她的奚落,激發他幼稚的征服欲,一心要擊敗她,但此刻他明白她那回跟他說的是真話----
他並非真心懂得她的作品,也無心去想懂得,他只是為了一股虛榮心,想自抬身價
而已。
陳國倫深深地吸了口氣,心頭一陣惘然若失。
他隨著她身後,並沒有專心看作品,只是發癡地看著她優雅的背影。
「依婷!」終於他鼓起了勇氣,當她感覺出他口氣的異樣,微微轉過頭來時,他把那份始終藏在背後的證書拿了出來。「我今天是來還你東西的。」
「這是什麼?」她接了過來,粉紅色燙金的「喜」觸入眼簾。
這是訂婚證書,也是賣身契,對嗎?她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就在雲上峰過世的早止,面對著大雲的所有董事、電視台、律師、來意明顯的債主;他當眾逼她舉行訂婚儀式。
那是她一生中最難堪的時刻。
她用這張證書做了護身符,也簽下了賣身契。
強忍下所有的恐憤所有的淚水。
沒想到卻在今天一切都結束了,用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結束。
她笑了,笑中有淒涼有欣悅有惘然,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
那份美把心事重重的陳國倫看得神魂顛倒。她仍是他的夢中女郎,那「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正在燈火闌珊處」的佳人。
面對她的微笑,他一陣失落也一陣釋然。
無論如何,這樣的結局並不算太壞,不是嗎?
「我說過我不嫁你嗎?」她的笑容突然的明亮了,那全身的光芒,亮得他簡直要睜不開眼。
「你是說?」他愣住了。
「有些事情其實還沒開始,你就以為它已結束了。」她的話中有無限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