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贏是輸,那都是另一回事,他們開始懂得如何適當的尊重對方。
「我錯了!」呂承達心平氣和的:「但你也錯了。」
「哦?」陳國倫哦了一聲,態度十分穩重,似乎在短短一夜之間,他的氣質上屬於輕浮、焦躁的敗筆已全然消失。
「我並不如我所想的那麼有能力,真正能照顧她的是你。」他光明磊落地。
「我很高興你能信任我。」
「是的,我信任你。」
「也許我會再出錯?」陳國倫的笑意充滿朝氣。
「像你這樣的人,不會容許自己再錯一次!」他平靜的,看著整個事件扭轉急下,但他一點也不難受,他的「律師人格」令他有超乎常人的精確判斷力,與面對現實的勇氣。
「從今以後,我們會是朋友?」陳國倫向他伸出了手。
他接住了,重重一握,卻搖搖頭,道:「永遠不會,但你是個令人尊敬的敵手,應該由你來照顧依婷。」
「謝謝你!可是我相信這還是由依婷自己來決定比較好,對嗎?」
他又贏了一次,呂承達在心中搖頭。
「我的意思是說,我做了很多對不起她的事,這些事也同時對不住我自己,對於依婷,正如你所說的,我實在沒有權利去要求什麼。」
「不----」呂承達搖頭。
兩個本來敵對的,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男人,此時風度好得出奇,或許,這也是佛家所說的「悟」吧。
「請聽我說完!一開頭我就錯了,這件婚事,本來絕不可能成功,尤其是我跟雲家從前的對立關係,但依婷之所以答應,完全是為了雲。」陳國倫搖了搖頭,苦笑了。
「是的!你利用當時大雲面臨倒閉的危機,雖然那手段談不上很高尚,可是你畢竟成功了。」
「我也很後悔,」陳國倫歎了口氣:「依婷讓我明白,感情跟做生意不一樣,男女之情必須發乎內心,絕不可講究商場上爾虞我詐那一套,我----實在太過分了。」
「你竟然----承認?」呂承達不相信他的平實,大名鼎鼎、驕狂自大慣了的陳國倫單元會在此時跟他剖心瀝血,講心裡的真話。
「是的,我承認,同時我很佩服你,你雖然失敗了,但你盡了你的全力。」
「別再提了。」呂承達有些難堪,被夢中佳人三振出局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好,我們永不再提此事,我只要明白我的愧疚就好。」
「我會的!」
「我對不起好在先,從今以後,依婷不再受任何婚約的拘束,她可以自由選擇她要的,但我還會遵守我的諾言幫助她,使大雲恢復往日的雄風。」
「我已不再是她的律師了。」
「站在朋友的立場,做一次公證人,可以嗎?」陳國倫露出了笑容,苦澀中有一股說不出的親切,他望著依婷時,眼中的柔情叫人心神一震,可惜的是癡坐在那兒的依婷卻渾然不覺。
「可以!」
「還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陳國倫說:「依婷受到這一次折騰,加上前一段時期的辛苦,已經心力交瘁了,她需要長時間的休養,我必須處理善後,可以麻煩你把雲上峰從前的特別護士----心潔找回來照顧她嗎?」
「我會傾盡全力達成我的任務。」
兩個男人的手同時伸出來,在空中重重一握。他們永不會成為朋友,可是他們為了心中所愛的人盡釋前嫌,彼此敬重。
依婷卻在這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臉色雖然憔悴,但是已經由心力交瘁恢復平日的冷靜。那尊貴的神態,像是雲上峰逝世的夜裡,她從樓梯走下來時,因為潛藏著一般人絕對無法承受的悲哀,而顯得比平日更美,美的逼人。
「依婷----」他們同時驚呼出聲。
「聽過父子騎驢的故事嗎?」她環視他們一眼,眼中有一絲悲哀,但那悲哀一瞬即逝。
「這是一個很有名的寓言!」她繼續說:「現在我覺得我就是這個故事中的主角,聽了太多的勸告與暗示,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我最錯的就是沒有面對現實。
「你有!」陳國倫走過去,誠誠懇懇地說:「你一直也敢對自己負責。」
「不。」她一搖頭,髮絲如波,雙眸如星,但憑添了雲家堅毅之美,「那只是一小部份。其實我比誰都害怕。如果我真的誠實的話,今天不會是這樣的結局,至少方仁傑不會死,迪瑞不會走,大雲不會受到你的控制。」
「我承認逼走迪瑞是我太自私,太不公平,手段也太惡劣,但大雲是你的,我並沒有要控制它,----」陳國倫內疚的叫了起來。
「不必再多說了,」她的臉上掠過了掙扎後的痛楚:「你們不是我,不瞭解我的創傷,但這一切都過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至少我還有勇氣承擔我的過錯,現在請你們幫個忙。」
「什麼忙?」兩個男人異口同聲。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不管我到哪裡去,都別跟著我,別管我,行嗎?」
老天!陳國倫倒退了一步。
「你恨我?」
「不!我恨我自己。」
一片碩大的白雲從蔚藍的天空慢慢飄過來,純淨、優雅、無憂無慮,像神話中的守護神一樣停留在雲海山莊上。
依婷躺在草坪上,看著那片雲,其實人生真的沒有什麼好要求的,是嗎?
爭鬥,頭破血流的廝殺,除了換來無窮的煩惱,並沒有多大的意義。
但是為了雲上峰,她只有咬緊牙關做堅強的女鬥士。
「父親!幫助我!」她站起身,走到柳樹下的小亭子,對著那坯黃土說。
當她的淚靜靜淌下來時,她的心也慢慢淨化、清明了。
雲上峰那張微笑的瓷相片彷彿正輕輕告訴她:孩子,不要慌,即使你有錯,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嚴重,世事無常,偶爾發生錯誤,並非全然是錯誤,或許只是「變化」而已。
她嗚咽了起來,小貓波比繞著她轉,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依婷抱住了波比,迪瑞已經走了,他走的時候,她心中的悲痛無可言喻,但現在她想通了,他這一走反而無牽掛,也許一開始他們就不該在一起,當初相遇,只是個美麗的錯誤。
那時候,她也不夠成熟,只一心沉緬與在愛情的幻想裡,並不願意對誰負責。
若是人間至情,必然不會如此。
必會兩心相屬,有所歸依。
她吸吸鼻子,既然過去了,春水無痕的過去了,她就該更勇敢些。
她又看了一眼雲上峰的瓷照。
一股奇異的暖流通過她心底,人海茫茫,她親生的父母卻拋棄了她,上蒼卻挑中雲上峰做她的父親,這是天意,冥冥中不可達的天意。
既然如此,雲上峰把大雲留給她,也是天意。
考驗她、粹煉她的天意。
她恍然大悟了,終於知道苦思不可得的錯誤在哪裡了。
她錯在把大雲當做燙手的洋山芋,沉重的包袱。
就像當初她對迪瑞的愛一直不肯負責一樣,她憎恨大雲給她的負擔;迪瑞是人,能夠看出她的缺乏誠意;但大雲只是個企業,不會自己逃得遠遠的。
她那些責備陳國倫企圖控制大雲是不對的,是她對自己能力感到心虛。怕通不過難關,而找個人頂罪,而陳國倫正好做了代罪羔羊。
她憑什麼把迪瑞與大雲的事全歸罪於陳國倫?他只不過成了她潛識的媒介罷了。
依婷明白自己的心意時,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轉了個這麼大的圈子,她才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爸爸!我錯了」她看著瓷相,一個字一個字的講,「大雲不再是您給我的包袱,它是我人生旅程的一個重要訓練,我應該謝謝您,當您去逝以後,還能以這麼好的方式來教育我。」
塵歸塵,灰歸灰,土歸土。
陳國倫把罐裡的骨灰往飛機外灑,晴空如碧,山川如黛,這麼好的天氣中,相信如果方絲瑩有知,也會高興他選對了天氣。
她生前沒有歸宿,死後也沒有根,她的肉體跟靈魂本都是飄泊無依,也許讓她的肢體還諸大氣,讓天地重新包容她、接受她,她會有一個更好的再生。
「絲瑩,再見了。」他把最後的一撮骨灰也灑下後,輕輕地道了聲再會。
這個銘心刻骨愛過他,也銘心刻骨恨過他的女郎,雖然帶來太多的煩惱、災難,損傷了他的聲譽,甚至幾乎危及他的生命,但他心中無恨。
因為她的死喚醒他的良知,使他明白許多人窮盡一生也不會明白的道理。
愛與恨!
儘管她的方式不同,儘管她原始的動機不令人同情,但她的確用她獨特的方式走完她的人生。
震撼了陳國倫的心弦。
那份災難後的餘震還在。
陳國倫歎了口氣,對著碧綠的大地震露出一個微笑,她走了,永不再回來,但把些像秘密物東西留在他心底,這種複雜的感覺,只有她跟他才懂。
他永不會跟任何人談起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