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孔剎那間變成了慘白,如果眼前有個炸彈把地面炸成了大洞,我也不會那麼慘白,婉蘭!婉蘭也已經知道了?知道了?
我該怎麼辦?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往後退……一隻大手握住了我,是祖英彥,他低聲道:「不能再退了,下面是水池。」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是呆立著,冷風吹過我的頭,吹過我的臉……
突然,一陣風捲了過來,是方小姐。
「啊!你們在這兒。」她微笑著走過來,非常地高貴,的確是名媛風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當我發現自己在開車時,已經是在回家的路上了。
修澤明費了那麼多心思,那麼大的力氣,竟還是沒有瞞過婉蘭,她會怎麼想,拿什麼眼光來看我?
我只覺全身無力,頭痛如焚。
我今後還有什麼臉去見婉蘭。
難怪她在修澤明去世時會來找我,而且也找到了我,還記得一打開門見到她,她臉上那安靜的表情,一切她都已瞭然於胸了。
她竟可憐我到這程度。
第三章
耶誕舞會對我是個不愉快的記憶,也對方大小姐產生了影響。
三天後,我有個不速之客。
當時我正在忙,方氏在國內的製造業營建類排名第二,集團企業年度營收淨額一千八百甘億元。
身為方氏人,我們絕不可能閒著。
秘書說,此人來頭甚大,再忙也得見。
我放下了手邊工作,進來的是公司總裁夫人。
「我想,你知道我是誰。」方夫人微笑著,她是早期的中國小姐,現在仍然有著雍容的風韻,方東美很像她。
「請坐!」我說:「有什麼指教。」我盡量坦然,方夫人不惜降尊纖貴,我太小家子器也不好。
方夫人果然是大人物,很直接的就說了,「我是東美的母親,可能你還不知道,明年三月,英彥的祖母過八十大壽時,東美和英彥就要結婚了。」
結婚,他們結不結婚,我有知道的必要嗎?不論他們是不是才子佳人、指腹為婚,還是方家的錢比祖家多些,都大可不必來告訴我吧!
「你很美。」方夫人打量了我一眼,真心地說:「英彥眼光很好。」
這麼赤裸裸地,我被她打量得全身發麻。
在她心目中,我只是個平凡的小職員,怎可與她家公主相提並論。
方夫人深懂談話的藝術,她技巧的詢問著我家裡的事。
方夫人太高貴,否則她會大大方方教我滾。
她走後,我打好辭職信,遞了上去,總經理批了「不准」,還被叫上去訓了一頓,我又要秘書打一份。
到了下星期一,風向突然改了,他不但沒有揚言加薪、陞遷,還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迅速批了辭呈。
我領到批文,趕緊收拾,祖英彥這時"砰」地一聲闖了進來,聲勢之大,把秘書嚇了一大跳,我暗暗叫苦,要她先出去。
又來了!我歎氣。惹得方夫人親自上門訪問,我已經夠鬧笑話,他卻還要追著來給我加上一筆,我無可奈何地抬起頭,四年來頭一回好好打量他。
祖英彥在別人面前,是出了名的冷靜、酷,他在美國的分公司傳出來的口碑,回台灣後,公司大案子他全有參與,但今天,他竟在方氏的一個小主管面前還了原形,露了本來面目。
「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他氣急敗壞。
原來是來找我吵架的,那就不奉陪了。
我不再想理會他,把耳朵、眼睛全關起來。
他還不死心,又說了一堆。
我只好請他出去,還不夠倒霉嗎?未婚夫妻輪番上門來找我殺刀,我哪有那麼多功夫。
我拿起電話,到總管理處找方東美,還沒接上去,祖英彥按住了電話,氣憤地說:「好!算你狠。」
他離開了。
原來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靜靜對自己笑,跌坐在椅子上。
秘書躡手躡腳的進來,看我坐在那兒非常驚訝!問:你獨自笑什麼?
我說:笑天下可笑之人,可笑之事。
※※※
我沒有回家,而是到郊外別墅過夜。
夜裡,祖英彥來敲我的門。
他要曉得我的住處,並不是太難的事。
他的「敲門法」實在令人難堪,「咚咚咚!咚咚咚!」完全是興之所至。
我皺眉,如果人家知道他姓誰名誰,祖、方兩家的面子全都給他丟光了。
「愛麗絲!愛麗絲!」他還大叫我的名字,這下可好,連我的人也一併丟了。
祖英彥繼續嚷些胡話,然後半天沒動靜,我悄悄地開窗,竟見到他醉倒在大門口。
從前那個活潑、聰明、機智的大男孩呢?如今這麼頹廢。
我心中止不住的淒楚,只好拖他進來,放在地毯上。
長毛地毯,凍不壞他的。
他曾救過我,我也只得守著他。
天色將明時,祖英彥才醒,皺眉頭呻吟著,睜開眼睛,半天看清楚了是我,眼神由朦朧變得十分淒涼。
「嗨!」他輕輕地。
我得打電話給方東美,不論她有無誤會,祖英彥都是方家未來的姑爺,也是方祖兩府的希望!這麼大的干係,我可擔不起。
「不要打。」他一眼就看穿我的意圖,小聲而困難地說:「我會走!不要打。」
他沒有賴在我的地毯上,無比艱辛地爬起來,問我借浴室。
祖英彥梳洗過後,精神好多了,不再那麼頹喪,如果有電胡刀就更好了,但他未剃鬍髭的臉上,仍有著笑容,令人心碎的笑容,小水珠自他儒濕的鄭卷髮上落下,突然令人心動。
他走過我身邊,突然吻了我的面頰,這些年來,除了修澤明,我沒讓第二個男人吻過我,但奇怪地,我竟然沒有發怒。
「你喝醉了。」
他淒涼地一笑:「我清醒了。」
祖英彥離開後,沒有再來。
我卻得做搬家準備。就算男女之間有友情存在,我也交不起這個朋友。
收拾時我不禁好笑,兩次從這裡搬出去,第一次是為了男人,第二次還是為了男人。
卻也沒真正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方夫人又來登門,離開公司後,我們的立場也同時有了重大的改變,她很直接地問:「聽說祖英彥來過?」
口氣是不一樣了,如果我還是方氏集團的員工,她多少要顧一點形象。
我這般步步退縮,也竟仍得不到她的同意。
我忽然平心靜氣了,是的,我是受了冤枉,從頭到尾,偉大的方家都在冤枉我。
但,也直到昨天,祖英彥才當面證實他愛我。
可悲的是,我枉擔了他的虛名。
然而,他的那份真心卻使我不再生氣。
我雖然沒做什麼,也沒人相信我,但既然讓他用了心,方東美便因為我而損失了權益。
「請進。」我心平氣和地招呼方夫人:「喝茶還是咖啡。」
方夫人見我態度和緩,不像懼怕她的樣子,也就不再那麼氣焰高漲,隨我進了客廳。
我告訴她,洗手間在後頭。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還是去一趟的好。」我笑。
堂堂的,不可一世的,在各種公共場合以光耀奪目姿態出現的方夫人當真去了。
不論她的出身、來頭有多大,她總是個護雛心切的母親。
我煮好咖啡,方夫人去過回來,沒喝就又匆匆走了。
可說是一無所獲。
我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把兩杯咖啡喝掉,涼了的咖啡並不好喝。
又有人來按門鈴,我從窺視孔往外看,是祖英彥。
這回他刮過鬍子,衣服也換過,眉宇間十分陰鬱。
他擺明了非要害死我,不足以表達他的感情。
「原諒我,我——情不自禁。」他懇求的。
他昨天那樣胡鬧不夠,還要怎樣呢?如果方夫人去而復回,乾脆一齊遭她亂棒打死算了。
我仁立窗前,外頭正在下雨,像是眼淚,掉不完,愛與不愛之間的眼淚,也唯有愛與不愛之間,才會有這許許多多的疑惑。
「你記不記得從前——在海濱小鎮的時候?」他走到我身邊。
我是他的初戀。
少女時代,我愛過一次,深深地、真正地愛過,即使那次的愛不能再回來,也不後悔,更無法前瞻。
那便是所謂的「愛之喜,愛之悲」。
「我知道你擔心方家——」祖英彥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不要擔心,我會應付的。」
我冷笑,怕?有用嗎?用得著他一提再提,難道他不懂,我不願意捲入他們的是非。
「我知道——你現在氣我,但我會做得讓你接受我的。」他一反原先的頹喪,滿懷自信地說。
我想,我不曾瞭解過他,在四年前的海濱,我沉浸於自己的哀傷,忽略他的情意,所以,他為我的一切犧牲,我都沒有愧。
現在,我也同樣不想瞭解,更不想對他的處境有任何愧疚。
我不愛他,不會愛上他。
我大聲地對自己說。
而祖英彥剛才提到了海濱,倒是提醒了我,也勾起我千頭萬緒。
離開台北後,我去了小鎮。
五個鐘頭後,我回到那幢小屋。
我駭然地發現四周有了毀滅性的改變,不僅是我住過的小樓因為疏於管理已經坍塌,連祖英彥住過的也一樣無法居住了,建築基地內外長滿了野草,殘瓦破壁靜靜矗立,靜得可以聽見野花在綻放,雲在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