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換的第N個工作,反正做熟了,就老有人說愛麗絲,如果考慮換工作,千萬以我們為優先,薪水一定比現在高。
做出名堂是始料所未及,但也成了安慰,反正我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用來想念修澤明,卻不用浪費多餘的感情。
早報上登了一張照片,是祖英彥,那麼分明、英挺的輪廓,那麼濃黑的眉毛,會笑的眼睛。
照片上不只他一人,還有一個漂亮女孩子——方東美,方氏企業的大小姐,這對才子佳人拍照片的原因是為了祖、方兩家聯姻。聞名的永昌企業繼承人祖英彥與方東美小姐昨天在淡水高爾夫俱樂部舉行訂婚儀式……
我這才知道祖英彥是永昌企業的公子。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但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瞄了報紙一眼,還給小謝。
「你不關心?」小謝問:「這麼大的事!」
「關心什麼?,
「公司要變天了?你不知道?比小謝更急的是管文書的吉米,他壓低了聲音,好像在告訴我什麼大秘密:「方董身體這麼差,憑方東美一個人也撐不起來,我看,以後我們公司要換名字叫永昌了。」
他急什麼,公司叫方氏,叫永昌,我們都是拿人家死薪水的員工。
「我就知道永昌那個老太婆的歪主意,非讓他寶貝孫子巴上方東美不可!」有人發言,「祖家一定是有狀況了……」
「不會吧!永昌是幾十年老字號,底子厚得很,幹嘛要攀方氏,人家是俊男美女自由戀愛,別亂抹黑。」也有人替祖英彥抱不平。
我不想再聽辦公室的早餐會報,走到了自己位置坐下,打開電腦,心中混亂一片,這個早上我知道了太多事,一時也無法承受。
祖英彥!四年前那個開朗活潑,腦袋中晴空萬里,不見一片烏雲的大男孩,竟又出現了。
但還不到中午,我心中的波濤便已停息,或許,四年前是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也不必蒙蔽自己,不過那些都已隨時間消逝,就算我和祖英彥還要見面,也不會再留下什麼了。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祖方的政治婚姻成了辦公室最重要的話題,我儘管不動心,身子坐在辦公室裡,耳朵也在辦公室,當然可以聽得見各式各樣的流言。
流言穿梭不息時,我見到了祖英彥。
正如謠言所預測,祖英彥成為方氏企業董事會的董事,一般董事我們並不認得,但他身兼常務,身份自是不同,來視察時,有人為我們介紹。
我見到他遠遠走來,身心一震,是他麼!是他麼!
他看著我,不知何時起,他已戴起眼鏡,平光的,擺架子用的,他聽別人介紹我,眼裡完全沒有表情,因為太沒表情,所以讓人不相信他對我的不告而別無芥蒂。
瞬間,我又釋然了,經過了許多年,他一定忘了,這年頭,還有誰會忘不了誰。
連母親都不太記得我哩!她老人家一年一封耶誕卡,已經是奢侈品了。
祖英彥正式在方氏上班,一星期只來一次,辦公室在最高層,搭乘的是高級主管的直達電梯,二二樓以下都不停,不可能有什麼機會和我們這些小人物碰面。
但該來的,怎麼也擋不住。
這天快下班,總管理處急著要一份文件,我做好了送上去,總經理的助理阿江送我出來,替我按了專用電梯,門一開,就看見祖英彥。
四面鑲著名貴崗瓦鋪著紅羊毛地毯,寬敞得像個小型房間的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方家大小姐。
祖英彥跟從前的瀟灑頑皮完全不同,他極有教養、極為矜持,奇怪的是,我又能同時感受到,似乎在他的靈魂深處,有著奇異的東西在蠕動,在吶喊……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年,我才十九歲,……匆匆,卻已四年,我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
在這電梯中,一切變得鮮明起來,我發現到,很多事情與「我以為」並不符合,我曾以為永遠不會忘記修澤明,但時間雖不能彌補創傷,卻可以帶來新的東西,生命的更新……使我比往昔更堅強。
祖英彥還是以他安靜的眼神望著我,而靈魂深處的通道已被封閉。
一直到出了電梯,我們都沒有交談。
到了底層,方大小姐在LOBBY等他,她是出眾的美女,任何人遠遠地見到她,都像見到一顆明珠,幽幽地泛著特別的光亮,從頭到腳無一不美,也無一不顯現著大家閨秀的高貴教養。
她的相貌完全繼承了出身自選美皇后的母親,而更勝一籌的是天生的淑女氣質。
祖英彥和她一齊走出大門,上了停在雨遮下的凱迪拉克。
沒有人能隨便在那裡停車,大老闆除外。
我應該替祖英彥高興,他是世家子,可不能找錯對象。我慢慢走回家,心中陰暗了四年的角落突然有了光亮。
※※※
公司的行事歷裡,耶誕節是個大日子,照例要在方氏的別墅舉行盛大舞會,一方面慰勞公司同仁,也可藉機邀請客戶聯誼,所以極盡豪華能事。一進入裝潢成西班牙式的方家別墅,就看到祖英彥站在攀滿玫瑰花的吧檯旁。
旁邊是一襲大紅夜禮服的方東美,今天的氣溫不超過十度,室內開足了暖氣,她的無肩低胸禮服,還是讓人看了眼熱心跳。祖英彥在這時轉過臉來。他跟從前完全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大學生,有些憂鬱,有些莫測高深,有點——陰沉。
電光石火間,讓我看清他的不滿。
我裝作不在意。
也就在此時,我發現我在意。
怎麼可能呢?我的心——是修澤明的,一直都是的。
祖英彥大步朝我走來,絲毫不畏人言,也不擔心方大小姐會不高興。英俊的面孔,緊抿著的嘴唇,臉上是唯有我們倆才能瞭解的表情。
我害怕了,心卻不由跳蕩著。
剎那間,我也忽然明白,倘若——我們早在十八歲前相遇,或許會有結果的。
眼前依稀又浮起他往日的形象,他現已是成年男子,是呼風喚雨的青年企業家,但我懷念起他純真頑皮的眼睛。
他走到我身邊,響起的音樂是「惡水上的大橋」,在海濱時,他常常用吉他彈,而現在再聽,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歌曲讓人覺得恍然若夢。
我想走開,可是祖英彥站在面前,自自然然的擋住我。
他的嗓音好低沉,說不出的好聽,也讓人覺得這些年,似乎——歷盡了滄桑。他的外型改變了,原本瀟酒的卷髮剪了,五官表情十分精明,亞曼尼的西裝……
他沒有任何寒暄,只是單純而霸道的邀請:「去花園走走!」
他大膽得令我吃驚,輕輕一攬就把我「推」向通往花園的門,我不好在大庭廣眾下與他拉扯,就這麼被他推了出去。
我不想談到以前,不想回憶過去,也不想再看到他,如果能夠,我應該在單純的生活中過日子,但願我從未見到過這年輕人。
他——擾亂我的心靈。
「你怕冷,怕陌生人,怕黑……」祖英彥猶如夢吃般說著,同時握住我的手。
我退後一步,我們已不再是單純的少男、少女,那黃金般的歲月已遠去。
他不該再記得,記得我怕冷,記得我十九歲的蒼白,十九歲的傷心,記得這些做什麼?
隱隱地,他身上的男性氣息引起了我不安,真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大男生。
我想走開,可是他就是那樣看著我,看得我不能舉動分毫,他打破了沉寂。
「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有什麼好不好的?只是——沒有死,又活了下來。
「我去找過你。」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表情整個變了,再也撐不住似的變了,淒然地說:「我——找了很久,很久,我實在無法相信,你就這樣走了,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封信。」
他停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麼?」
我的心整個被提了起來,然後墜落,墜落,無止盡的墜落。四年來,我一直告訴自己,所有的感覺都不是真的,僅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但現在我的謊言破滅了,他的聲音在我腦中迴盪,我幾乎落淚。
我做了什麼,老天!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我原本可以好好處理的,但我把一切弄得一團糟。
我不曉得他這麼在乎!我真的不曉得。
「你不告而別,是為了——修澤明?」他石破天驚的冒出一個令我渾身一顫的名字,修澤明四年來,從沒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乍然聽見,只覺全身冰涼。
修澤明!修澤明!他又如何能知曉?
「為了找你,我追尋所有關於你的痕跡。連你的垃圾筒我都翻了,我查到你從前的學校,朋友……」他的聲音好低,好低。
我的頭皮發麻,他——不該這樣做的。
「我甚至見到了——修婉蘭。」
什麼?你說什麼?
「修婉蘭,」他歎了口氣,「你最好的朋友,不會也忘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