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這學期把成績趕上去,至少考進年級前10%。」
「為什麼?」我可是一科也沒死當。這種不上不下的分數竟有勞系主任為我操心?那麼其他滿紙D、E、F的人該如何處理?校長親自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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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難道不希望有好分數嗎?忍心讓家人失望?」他顯然對我的反問大惑不解。
「你又不是我家人,怎知他們會失望?」
「沒有不希望子女出人頭地的父母!」
這倒是真的,只可惜不適用在我身上,至少現在不適用。
「高分兒和出人頭地能畫等號麼?」我支起下巴,又丟了個問題給他。
在我這種不按用理出牌的問法下,他一時語塞。
「我替你說吧。」我好心接過斷掉的話頭,算日行一善好了。「有高分兒才有漂亮的成績單,成績單拿得出手畢業後才有公司要你,所以成績是前途的保障,沒成績未來一片黯淡,有成績前途一片光明。因此為了將來鞏固的事業基礎和美好人生,現在必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多標準的答案,雖然有點兒像在打廣告,但若要打分兒沒A也該有個B+。我趁喝水換氣的當兒偷瞄他的反應……嗯,和我預期的一樣——沒反應。早知道他那張臉是大理石的——彈性係數很差。我輕笑一聲,沒有刻意隱藏夾在笑音裡的諷刺:
「你大概對不少問題學生如此理論過吧?有多少?幾十?一百?他們大概不會乖乖受教吧?但你不會放棄,你會繼續勸說他們。『既然道理你都懂,為什麼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難道你對自己的未來一點兒都不關心麼?』抱歉,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我覺得為多年後可能或不可能發生的事操心是浪費時間。人的平均壽命不過七十歲,拋卻嬰兒期和睡眠時間總共剩下不到五十年,我已經虛度了十七年的光陰,不準備再傻下去。更何況,成績單不過是一張紙,只要有錢就買的來。如今的社會,EQ比IQ有價值多了。」
房間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片刻。我自己也很訝異,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吐出這樣一番話來。「虛度」的十七年……他人眼中最為光芒四射的十七年……現在回想起來,我雖不怎麼怨恨自己曾擁有這樣的十七年,畢竟如果沒有這十七年我亦不可能領會某些生命的理念,就算是必經之路吧,雖然長了點兒……但是,倘若時光倒流……我應該會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吧?誰知道呢?反正已經走過來了,對不可能再重演的劇目,還是少揣測的好。
我甩了甩突然有些沉重的腦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兩年來不曾有過的傷感在胸腔緩緩膨脹。我告訴自己是這間死氣沉沉的辦公室影響了我的情緒,極目所見儘是深深淺淺的灰——灰百葉窗,灰寫字檯,灰電腦桌,灰文件櫃,灰地板磚……唯一例外的是我現在坐的黑皮沙發。沙發扶手極矮,並且早已失去了皮子應有的光澤,想必是經常被人當枕頭用的後果。他是工作狂麼?不然不會經常睡在沙發上……我短暫的出神被一聲歎息打斷。
「也許你是對的……」他冒出這麼一句。
我是對的?他指什麼?我說了不少,他究竟認同哪一點?不知為什麼,我不大喜歡他此時的神情,那雙黑眸裡飄浮著我讀不出的內容。他在著我,在審視我,在研究我……決不止於表相的研究。
我該繼續坐在這裡嗎?沒有猶豫,我站起身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哪怕他是好意,就怪我不領情好了。
「雷主任,如果沒別的事……」我暗示著他這個會面已經拖了過長的時間。我打工的時間快到了。
「最後一個問題。」
「請問。」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視線,我沒有退縮。
他起身,朝我走近一步,站定,彷彿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開口:「你快樂嗎?」
「當然。」答得似乎太快了,我在他眼裡讀出了質疑。
「我時時刻刻都在享受著今天的快樂,儘管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我不由自主的解釋。這不是我一貫的作風。為什麼要解釋?他信不信關我什麼事?
懊惱的提起地上的塑料袋,我朝門口邁步。
「等等……」
「你說過那是最後一個問題。我要去諾亞了,失陪……」
已經被我拉開的門「咚」的一聲撞攏,他的手牢牢壓在門板上。
「你還在做?」他的聲音滲出危險的味道,和方纔的溫文有禮迥然不同。
又是這個問題……要解釋清楚麼?我該把真相說出來的,但心力被一波莫名的無奈吞噬了。儘管知道有加深誤解的危險,我仍選擇了沉默。
「說話!」他吼起來,顯然我這次真的觸怒了他。
「我要遲到了……」我勉強開口,模糊地搪塞。
「不准去!」他一拳接一拳捶在門上。「你再踏進諾亞一步我就開除你學籍!」
粗魯地扳過我的肩膀,他一字一頓的強調:「我說到做到!」
沒想到他會有此一著,我愣了半晌才屏息問道:「你憑什麼?」
「我不想拿身份來壓你,但是我親眼所見……」
「你見到什麼?」我不客氣地打斷,坦坦蕩蕩地迎視他。
「女大學生三更半夜從酒店裡走出來,能些幹什麼好事?」
「那請問你在諾亞又幹了些什麼好事?」
他顯然沒料到我有此一問,呆了兩秒鐘。我則趁他發愣的當兒拉開了門板。
待他回過神,我已閃身衝出了辦公室。
我快步朝前走,胸中翻騰著無名的憤怒。我不是覺得很好玩兒麼?他做如此想不是要歸功於我不停的誤導麼?我不是一直不在乎的麼?我不是早把一切都看淡了麼?那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生氣?
空蕩蕩的走廊裡迴響著我急促的腳步聲。只有我一人的聲音……他沒追出來。他就這麼放我走了?忍不住回頭,視線卻和他對個正著!他沒追出來,但目光一直跟著我,似乎在等著我回頭,認定我一定會回頭。
迎著他的眼睛,我驀的想起他的恐嚇——我說到做到
我沒做過什麼,他根本拿不出證據,憑什麼開除我?就憑他的一面之詞?但……系主任的一面之詞似乎比一個女學生的一面之詞有用的多。這世界本就縣一面倒的,除非我搬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能麼?我苦笑。
兩年前的誓言猶在耳畔——「我會靠自己的力量,決不倚賴你孟祖恆分毫!」
那是我和父親吵得最凶的一次,第二天就離開了孟家大宅。沒人看好我的「獨立」,每個人都在猜測著我多少天後會哭著跑回來,準備敞開雙臂迎接在家門口求助的我。但是我沒再出現。儘管辛苦,儘管險惡,儘管飽嘗冷暖、歷經苦辣,我到底是一路走了下來。要我在兩年後的今天認輸?辦不到!
該怎麼辦?我不可以被退學!絕不可以!
雙腳不自覺地挪步,走的卻是返回的方向,一步一步,我再次面對他。
「我沒你想像中那麼骯髒。」我用平板的語氣掩飾內心的波濤起伏。如果聲音可以殺人,他早已死了十遍,一個字凍死他一回。
他僅用一個「哦」字表示質疑。神情像是在聽「狼來了」的故事。
「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我在諾亞的工作是電話接線生。」講解完畢,信不信由他。
「你這麼說是不想被退學吧?」
「正當打工不構成退學的理由。」
「那要看是否真的正當。」
「你還是不信?」
「我該相信麼?」
「你到底想怎樣?我又不虧欠你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除我而後快?」
「你這麼認為?」他逼近一步。
我嗅到他呼出的灼熱氣息,鼻子一陣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你身體還沒養好?」
「不勞您費心。」我邊說邊退後,直到退出危險地帶,後背剛好頂上堅實的牆壁……好涼。
「我已經費心了。」
我胸口猛的一揪,想起壓在抽屜裡的支票。「算我說錯話,錢我明天還你。」
「我沒要你還!」
「那你要怎樣?怎樣才肯放過我?」我突然覺得好倦,不被信任的無助侵蝕了我的身體,我完全靠在牆上,雙腿隨時都有支撐不住的危險。
「你還好吧?」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虛弱,也注意到了我的蒼白。
怎麼可能會好?我覺得自己快死掉了……如果繼續在狹窄氣悶的走廊裡進行這種類似審問的對話我真的會暈過去。
「讓我離開好嗎?」我出聲,有點懇求的意味。
「我送你回家。」
「別開除我。」我拼著所剩無幾的力氣開口。
「只要你不再去諾亞。」
「我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是你思想齷齪才把我想得這麼不堪!我不能失去工作!我要賺錢!我要靠自己!我……」我說不下去了,因為嘴巴撞上了他胸前的鈕扣,撞疼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