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已經找到了車位。
隔著頭盔的擋風鏡,我似乎瞥到一個熟悉的車形。
不會吧?那人的車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一定是我看錯,類似的車罷了。忍不住又用眼角的餘光掃向泊車的位置……奇了,越瞧越像……
「孟帆?」
「呃?」我猛然回神,學倫似乎問了我什麼。
「你在想什麼?」
「沒,你剛才說什麼?」
「汪式錄音機現在開始倒帶,嘰——吱——嗡——嘎呲——碰!」
他喉間發出一連串怪裡怪氣的噪音,逗得我直笑。笑聲悶在頭盔裡,聽起來怪怪的。
「你準備去哪兒吃午餐,若能碰上就送你一程。」
「這就是你剛才的問題?」
「沒錯,一日三餐乃人生大事,不重視可不行。」
「工學院餐飲部,但你不必等我。」取下頭盔,我隨意撩了撩被壓得過於平整的短髮。我不喜歡頭髮緊貼著頭皮。
「老規矩了,不是麼?」汪學倫幫我把頭盔放進後備箱,並取出我的背包遞過來,朝我擠擠眼睛。
他這些小動作總能令我沒來由的輕鬆,眼底的了然更讓我覺得安慰,我們的確是同類。而同類之間的交往是沒有愛情的成分的。
不錯,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也許照這個模式走下去某年某月可能會有愛的萌芽冒出來,但現在肯定沒有。至於友情,因為沒什麼大災大難作為考驗,所以我也不清楚是深是淺。其實不清楚也好,若是真有個什麼天災人禍掉下來,我不應付得頭破血流才怪,有沒有人伸出援手都一樣。
我老毛病又犯了——胡思亂想。亂七八糟的念頭霸佔著我的大腦直到我站到還書櫃檯前排隊。隊不長,有三個人排在我前面,所以我有大約半分鐘的時間四處張望一下。
零星散座的人裡沒有我熟識的,其中一兩個似乎有些面善,但既然想不起人家姓是名誰還是別上去打招呼的好,免得失禮。
胸口忽然浮起一絲異樣。哪兒來的感覺,有點兒古怪,好像……彷彿……似乎……有人在看我?三百六十度轉身……沒發現目標。
極目所見,看報的看報,看書的看書,一個個埋首於知識的寶庫,面無表情更甚蠟像,但……背後射來的壓迫感仍在。莫非我神經過敏?
沒時間去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櫃檯的工作人員已在有些不耐地看著我,所以這事也就被暫時擱在了一邊。
※※※
當我提著在電腦室印好的資料,背著一打繪圖筆和半打橡皮,抱著一疊三十六張四開網格紙走進餐廳時,時間剛好是一點半。
因為用餐的高峰時段尚未完全過去,我很慶幸自己平日中意的幾個座位還在。通常這些靠窗的位置很難搶到,但因為我用餐時間從不規律,即是很少在該吃飯的時候吃飯,所以幾乎沒為座位的事發愁過。
大包小包一股腦堆在對面的椅子上,我端過一碗牛肉麵慢條斯理地吃。
旁人看在眼裡可能會用「文雅」「淑女」等辭藻形容我的吃相,殊不知我只是單純地吃得慢罷了。
大口品茶即是牛飲。吃飯亦是享受,不該匆忙行事。不論食物可口否,我都會為這一刻的安靜而放鬆,儘管餐廳本應與安靜二字無緣,除了打佯以後。我說的安靜是指體內的。抬頭可見遠山綠樹,低頭可聞牛肉飄香;人間煙火、世間百態皆人眼底,旁而觀之,何樂而不為?
吃著、喝著、看著、聽著、想著……我沉浸在屬於我的享受中。忘了學費,忘了房租,忘了打工的勞累,忘了睡眠不足的疲倦,忘了開學後即將面對的功課和project……直到廣播喇叭不應景地響起:
「請學號990465B的孟帆同學立刻到系主任辦公室……」
我一呆,嘴上掛著忘了吸進去的麵條,筷子定格在碗緣兒上三公分的位置。
系主任?找我?
在我的認知中,被叫到系主任辦公室的人分兩種——特別優秀或特別差勁。而我,一向置身於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平時連見導師都省了,想不到竟也有見「高層」的一天。自問沒做什麼值得挨罵的事,所以也不覺得有多擔心。
吃麵的速度並未因這通廣播而加快。不過是系主任,為了他或她的一通「傳召」而讓原本的享受打折扣,划不來。
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戀戀不捨地喝下碗底最後一口湯,我才掏出面紙抹抹嘴巴,繞過桌子收拾那些大包小包。
※※※
電梯裡有兩個人用怪異的眼光看我,大概把我當作了山門採購或送貨上門的小妹;不過也有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生好心幫我按下第六層的按鈕。
我朝他禮貌而略帶感激地笑笑。他也傻傻地笑,露出一口白牙。
到了六樓,我挨門尋找「Dean』s Office」的字樣,終於駐足於一扇虛掩的門前。
看了看名牌——雷鈞霆博士。
雷鈞霆?雷霆萬鈞?夠霸氣的名字。沒聽過,但可想而知是個男的。
直接走進去似乎不大禮貌,但我又騰不出敲門的手,唯今之計只有以足代手,弄出點聲響就好。但事情並沒我想像中順利。
由於力矩力臂和受力點間的誤差,系主任辦公室在我「溫柔一腳」下門戶大開。無!我暗暗叫苦,如此粗魯的拜會方式大概是空前絕後了——弄巧反拙的最佳寫照。
但,本應出現的一點點罪惡感立刻被震驚取代——怎麼是他?!!!
好整以暇地靠在窗前,正午的陽光在那歐洲味道的臉上留下明亮的色彩——少了些陰鬱的味道,他此刻看起來是這麼的……安祥?
我沒給自己大多時間發愣,很快收攝心神,儘管頭腦裡還不能完全接受他就是系主任的事實。那輛車原來真的是……唉,這叫冤家路窄麼?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數,我不曉得,唯一能做的是暗自祈禱。
「Sir,您找我?」我一開口就是公式化的口吻,盡量裝作不曾與他有瓜葛的模樣,雖然心裡明白這樣做的用處不大,因為自己都覺得好假。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把視線調回室內,落在我身上。
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只有繼續發問打破僵局。
「sir,找我有事麼?」真是廢話,沒事找我幹什麼?我暗罵自己沒用,提著一大堆東西站在系主任辦公室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個呆子!
「先進來,把東西放下。」他,現在應該稱作「雷主任」,終於開了金口。
早說嘛!我不客氣地一屁股坐進沙發,順手把塑料袋堆在地上。
說來奇怪,當最初的驚愕緩和後,我反而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如果現在面對的是個刻板的老學究型人物,我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心情。
「我們又見面了。」他遞過一罐可樂,眼底閃爍著恍若玩味的光芒。
「是啊,好巧。」我故意抬起下巴。輸身高不能輸氣勢,要談判就得先有點兒自信的樣子。
「先看看這個。」他從電腦桌上抽出一爹文件放在茶几上。
「這是……」
「你小學到大學的全部檔案。」
翻開第一頁,竟然是我小六時的大頭照,我所有相片中最傻的一張。
「為什麼?」我猜測著他的動機,腦海裡響起他不久前的說話——你目前的工作有辱校譽。想開除我麼?但以他一個系主任的身份應該還沒這個權力。
「六歲到十一歲,多次在數學競賽中拔得頭籌;十二歲到十四歲,連續三年獲選市級三好學生和優秀學生幹事;十六歲,代表全市十八所重點高中參加省際問答比賽;十七歲,以榜首的身份考人N大機械工程系設計科……你怎麼解釋這個?」
他亮出一頁文件——白紙黑字印著我上學期的成績總評。
「兩個 A-,四個 B,一個 C+。有問題麼?」這成績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他提醒我也背的出來。還過得去吧?我知足地想,比這糟的大有人在。
「很難讓人信用你的能力不過如此。家人怎麼說?」
我暗鬆一口氣,看來他並不知道我父親和N大現任理事長孟祖恆不巧正是同一人,幸好我入學時堅持不在檔案上填寫父親的名字。儘管孟家長輩對我這種「不孝」的行徑氣得跳腳,但我硬是不妥協他們也拿我沒轍,誰讓我繼承了孟家人特有的固執?
「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我反問,有點兒成心頂撞的味道。
「你絕對可以有更好的成績。」
「嗯。」我輕哼一聲算是回答。
「是不是你的……工作……影響了學習?」
好玩,他提到「工作」二字的時候還是流露著難以隱藏的尷尬。就算我真的賣春,有那麼難啟口麼?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卻有著純情少男的青澀……
「如果我說是呢?」我再一次故意誤導,純粹是為了看他的反應。唉,我可真壞心,見人家老實就以下犯上,怎麼對得起天地良心?佛祖明鑒,這是最後一次了,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