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父親坐上車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機場大門前凝望著捲起的塵埃出神。淚,無聲地滑落,溶進了二十年不曾察覺的親情……
行李很順利地托運,我也拿到了登機卡——靠窗的座位,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看到日出。
回到侯機大廳,我百無聊賴地翻弄起手裡的卡片。
真不想那麼快出關。這一旦走出去,再回來就不曉得是多少年後的事了。想著想著,我又笑了。笑自己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懦夫。明明下定決心離開,下定決心拋卻過去的一切,下定決心尋找一個新的自己……卻又遲疑著不敢邁開這第一步……真有這麼困難嗎?是不敢?還是不捨?
就在我沉思的當兒,一聲高分貝的尖叫劃破候機大廳本來就不平靜的空間,直直刺進我的耳鼓——
「小——孟——!!!!」
不會吧?我張目結舌地瞧著遠遠跑來的一堆人—一妙紅和阿John?……陶麗和阿健?……學倫?用力揉了揉眼睛……還在,而且越跑越近——這麼說不是我的幻覺了?!
轉眼間我就被五張臉團團圍在當中。
「你們……怎麼可能……」我結巴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有人看起來似乎非常非常光火……
「小孟!你怎麼可以又一聲不吭就走了?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為了找你我們花了多少力氣?要不是阿John有朋友在航空公司管事,又剛巧在旅客名單裡發現你的名字……」
「好了妙紅,我們不是趕上了麼?」阿John試著安撫她過於激動的情緒。
「孟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陶麗上前拉住我的胳膊,攥得緊緊的,彷彿一鬆手我就會蒸發不見似的。「為什麼說走就走?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有什麼事可以和我商量啊!我們五年多的朋友當假的嗎?……」
「麗麗,那麼激動對寶寶不好。」阿健半強制性地將她拉回自己懷裡護著,像在疼惜生命中最重要的寶貝。
不知為什麼,看著他們,我竟有種逃離的衝動。我該為他們高興的,不是嗎?為什麼心裡卻這麼難受?
一抬頭,我和學倫的視線對個正著。他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瞅著我。熟悉的目光,似是能洞悉我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我很想開口,很想說點兒什麼來打散凝聚在我們中間那股似是而非的氣流……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最後說出來的,還是只有那最上口的兩個字:「大哥……」
「如果你想說的是『對不起』,那就算了。」學倫的聲音沉沉的,像是自地心傳來……「我們沒有人真的怪你。」
「我知道,因為……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別說的好像生離死別一樣。」學倫在我肩頭重重一按,「我們都很貪心,光『記得』兩個字是不夠的。」
「就是啊,孟帆。我們不是來送你,我們是來留你的!」陶麗說著眼睛就紅了,兩顆淚珠懸在睫毛邊緣盈盈欲滴。「孟帆,不要走!」
「別說傻話……」我掏出面紙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阿健。「做朋友,又不是非得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更何況……沒我在旁邊,一樣有人把你照顧得好好的。你遲早會習慣的。」
「可是……」
陶麗還想再說什麼,卻被突然想起的通告聲打斷。
「時間到了,你們保重。」我提起隨身的小箱子,和他們告別。
就在我即將走進海關通道的時候,沉默許久的學倫突然幾步搶到我面前,阻住我的去路。「能不能再等等?」
「大哥……我會告訴你原因……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原因。」
「什麼?」
「聽我的,再多等會兒,幾分鐘就好。」
「我不明白……」
「……他要來了。」
他……?驀地,我明白了學倫指的是誰。
「不……我不可以見他!」我驚恐推開學倫,用最快的速度跑了進去。然而,還是遲了。我聽到了那個聲音……
「孟帆!」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孟帆……」
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後。雖然只是幾米的距離,對我而言,卻像是無力跨越的鴻溝……咫尺天涯。
還猶豫什麼呢?多停留一秒,心底的負荷就加重一分。走吧,已經沒什麼好留戀的了……
深吸一口氣,我邁步朝前走去。小小的皮箱,彷彿一下子重了好多……
「寧寧醒了,她想見你!」
我又一次呆在原地,雙腳再也無法移動半分。
寧寧?醒了?想見我?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寧寧醒了當然是好事,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見我?怎麼可能呢?她……不恨我了嗎?
「孟帆,就算是為了寧寧……」
「好吧。」我轉過身,盡量讓自己聽起來不佳帶任何情緒。「我去,是為了寧寧。」
為了寧寧。我在心裡默默重複。是的,為了寧寧……
一小時後,我和雷,連同學倫陶麗他們一行人,一同來到寧寧的病房外。
「這是……」我不明白自己所看到的,直到雷解釋給我聽。
「無菌病房。眼下唯一能夠保護寧寧的,只有這間病房。」
「可是,寧寧不是醒了嗎?」
「醫生說是暫時的,而且是間歇性的。三天前她清醒時,只說了六個字——『我要見帆姐姐』,但這兩天又持續昏迷著……」
「可你還是找到了我。」
「是的,也許你可以幫助她恢復意識。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賭一睹。」
「我們?」
雷默默注視著病房一個角落。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另一張病床,以及……躺在床上的人。
一個憔悴不堪、臉色蒼白如紙的女人,虛弱地躺在那兒。露在外面的右臂上滿是大大小小的針孔。鮮紅的血,順著細細的橡皮管,流進一隻已經注滿大半的血袋……
這女人是誰?她在做什麼呢?
突然,我記起曾經看過的關於寧寧的檔案——特殊的血型……十六萬分之一的機會……
這麼說,唯一有可能在這裡為寧寧輸血的,只有她的血緣至親……
丁蘋?這女人是丁蘋?這個奄奄一息、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是……丁蘋?那個高貴美麗、氣質優雅的丁蘋嗎?短短二十來天,她竟變成這樣?為什麼?
「是她的堅持。」雷似是看出了我的震驚和疑惑。「她堅持要自己輸血,輸血給自己的女兒。她說,這次一定要對自己的女兒負責……」
「可是這麼下去她可能會……」
「我知道!她可能會死!柔兒……」
柔兒?丁蘋是她後來改的名宇……她的本名是丁柔……丁柔……柔兒。
望著雷的側瞼,望著他緊握的雙拳,望著他眼底沉沉的心痛和無助,我終於明白了他有多愛她。我也知道,他已經原諒她了。
我忽然覺得雷距離我好遠。雖然他此刻就站在我身旁,但,他的心早已不在這兒。或許,他的心從來就不曾靠近過我,我是誰呢?一個影子……一個有著「柔兒」眼睛的軀殼。他愛的不是我,是那雙眼睛,那雙屬於「柔兒」的眼睛……
奇怪的很。當初從丁蘋那兒瞭解一切的時候,我唯一的感覺就是整個世界崩塌了,一條路走得跌跌撞撞,好不辛苦。可是此刻,當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從雷的眼中看到屬於另一個女人的深情時,那般痛徹心肺的難過卻不曾重來……
我出奇的平靜。不是麻木,更不是欲哭無淚,是真真正正的平靜……
「我該什麼時候進去?」我突然轉身詢問一旁的護士,「現在可以嗎?」
「可以,請跟我來消毒。」
「孟帆……」雷突然叫住我,神色複雜得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怎麼了?」
「你……怪我麼?」
多含糊的問題。我不禁笑了。笑愣了雷,以及站在不遠處多少知曉些內情的學倫。
「你放心吧,我不怪你,不怪她,更不會怪到寧寧頭上。一切……都是注定的。」說完,我就跟在護士身後進了隔壁的除菌室。
※※※
無菌病房裡, 到處都是精密的儀器。寧寧了無生氣地躺在那兒,胳膊上紮著數不清的針頭和導管。她脆弱的生命就繫在所有這些根本沒有生命的儀器上……
「我可以握她的手嗎?」我問護士。
護士的眼神有些古怪,但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輕輕握起寧寧蒼白的小手,我突然想到,另一張病床上的丁蘋也是同樣的蒼白。也許,丁蘋還要更痛苦些,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正踩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寧寧自己卻不知道。母親的血液一滴一滴流進女兒的身體,卻依然喚不醒沉睡的孩子……
「好痛……」
「啊?!」我吃驚地看向病床。剛才的聲音好像是……
「帆姐姐,你握得太緊了。」
My Goddess!真的是寧寧在說話!她清醒了?可為什麼還閉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