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缺乏經營的感情,就不能長久嗎?」
「難說,我沒這個經驗。」妙紅微微一笑,將磨好的咖啡粉倒入壺內。「你還沒嫁人,可以試試。對了,我還沒問你呢。小孟,你怎麼會在我家附近閒逛?還背著行李?搬家嗎?那東西也太少了吧?還是來這附近找人?要不要我幫你,這一帶我很熟的……」
「不用了,其實我……」
「啊,我知道了!你離家出走對不對?」
「差不多。」我只能這麼說。
「那你找到住的地方沒有?沒有的話就先住我家吧。反正客房空著也是空著。」
「可是,太麻煩你了……」
「麻煩什麼?稍微收拾一下不就好了?就算我還你人情好了。幫我看著咖啡,我現在就去告訴阿John。」
「可是……」
「阿John—…小孟這兩天住咱們家,我去收拾客房,你幫我把小孟的行李拿過來吧……」
我無語了。咖啡壺裡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把壺蓋掀開一道縫,香味兒立刻鑽了出來。很濃,很純正……我突然有了種莫名的感動。
我的新生活,也就這麼獎名其妙的開始了。
※※※
時間,比我想像中流逝得更快。
轉眼,一個星期過去了。在妙紅的介紹下,我又當起了電話接線生,不過這次是在阿John的公司——遠帆貿易。
學校那邊,我交了一個月的Leaving Request,沒別的理由,只想讓自己徹底冷靜。要冷靜,就只有退出一切屬於過去的次元。
我沒有離世,只是離開了……一個人。
朝九晚五的工作,我並不陌生。某種程度來說,我也的確需要這份工作。畢竟,我不能一直住在妙紅家裡。人家新婚夫妻,多我一個在屋簷底下算什麼呢?
於是,那個週六的下午,我開始翻報紙找租屋廣告。
打了幾個電話,總算間到一間還沒被人捷足先登的小公寓。雖然離公司遠了點兒,但租金公道,我也正好可以在公車上打發掉那些多出來的時間。
「小孟,你真要搬去一個人住啊?」妙紅把報紙從我眼皮底下撤掉,緊張兮兮地問。
「我又不是小孩子,沒必要擔心成這樣吧?」我不禁失笑。
「可我本來打算讓你在我家住上十天半個月的……」
「想我就常來看看我吧。地址我回頭抄給你。」對妙紅的好意,我很是窩心。但這並不能改變我已經做出的決定。走,是一定要走的。
離去的那天,我沒讓阿JOhn開車送我,因為實在沒那個必要——行李就一件,又有直達的公車,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再麻煩別人。如果說,妙紅曾欠過我什麼人情,當她「逼」我在她家住下的時候就已經還清了。
※※※
彷彿又回到了三個月前的日子。惟獨當初炙熱喧騰的炎夏換作了今時今日天涼好個秋……
每天下班後,窩在狹小又不大通風的斗室裡,對著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我總能很快人夢。光怪陸離的夢境,我什麼也捉不住,什麼也不想捉住,但總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束縛著我的四肢,使我的掙扎看起來是那麼的笨拙無助……究竟是什麼呢?絲線的另一頭,是否有個操控木偶的邪惡巫師?把他的喜悅建立在我懸浮的恐懼裡?
很多個深夜,我都是凍醒的。不是來自外界的寒冷,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冰凍在我身體裡,很冷……很硬……很尖銳……我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淚,因為連眼淚似乎也凍僵在眼眶邊緣。
然後,在某一個凍醒的凌晨兩點半,我不由自主將電話抱進懷裡,顫抖的手指撥了一串突然躥過腦際的數字……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的大腦還是沉睡的。即使話筒裡傳來忽而間斷的「嘟——嘟——」聲,我也什麼都沒聽進。直到一個帶著倦意的聲音響起——
「喂?」
「……」這是誰呢?這麼熟悉……這麼親切……
「喂?誰啊?」
「……」多久了?多久不曾聽過的聲音了……
「到底是誰?再不出聲我要掛了!」
「不要!」我驀地驚喊出來。人,也醒了。
「……帆帆?……是帆帆嗎?帆帆是你嗎?」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漲滿了詫異和不信,彷彿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期待。
「……爸。」我不曉得我是怎麼發出這個音節的。這個字,來得那麼自然,儘管我的聲音還有一點僵硬。
電話那頭卻突然沒了聲音。
靜。彷彿一切皆是我的幻覺。強烈的恐懼在血液裡升騰,我突然對著話筒大叫——
「爸你還在嗎?你說話好嗎?你……」
「死丫頭!什麼在不在的?你咒我死啊?!」話筒裡爆出甚我十倍的吼聲。我嚇得把頭歪向一邊,勉強躲過這顆重磅炸彈。然而,在這顆炸彈的餘波裡,我卻清楚地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彷彿刻意壓住的……哽咽。
「爸……我回家好不好?」我輕輕地問。
「……想回來就回來吧……李嬸一直說要煲湯給你喝……」
「嗯……」我點頭。「好久沒喝李嬸的湯了……」
某種冰涼的液體順著臉頰的皮膚滑稽。我伸手試了拭,一直追溯到眼眶邊緣。淚麼?我流淚了?兩隻手一同覆蓋在心口上,我感覺到一絲暖意。那凍結在胸口的冰封,融了嗎?
※※※
聖經裡說,上帝會攏一扇門,就必定在別處打開一扇窗。你未必找的到,但如果你不去找,就永遠沒有發現的機會。
我不信神,卻也從不否定他的存在。嚴格說來,我相借自己多過這種莫須有的信仰。但,在經歷過這麼多故事和顛簸後,我開始有了某種頓悟——人生,真的是由數不清的因果循環編織出來的……
第一波屬於初冬的寒冷,突然蒞臨了這個城市,快得讓人有些措手不及。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枝椏和滿地枯黃,我忍不住將一口溫潤呼吸哈在冰涼的玻璃上,眼前的一切立熱朦朧了,像隔著層蚊帳。秋天,一向都是那麼短暫……
「帆帆,該帶的東西都裝好了吧?」
「嗯。」
「護照和機票呢?」
「帶著呢,在包裡。」
「那我叫老王把車開出來。」
「好,我就來。」伸手在玻璃上抹了兩把,將窗外那方湛藍的天空重新擦得晶亮,我又深深看了一眼……終於把背包甩到肩上。
上車後,父親沒再叮嚀我什麼,只把他佈滿皺紋的大手蓋在我的手上,始終沒有放開。
車窗外,一切都在飛快的朝後退著,我的思緒也飄回了十天前那個晴朗的早上……
「留學?」
「對,我要出國唸書。」我說得平淡,卻也有不容質疑的堅決。孟家人的特質,在此刻得到最完整的呈現——固執。
父親放下報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想好去哪個國家沒有?是不是還要繼續你本來的專業?」
「隨便哪兒,讀什麼都行,只要能盡快入學。」
就著杯口,父親不緊不慢地品著,直把滿滿一杯大紅袍喝了個底兒朝天,終於放下茶杯問了句:「不能告訴我原因嗎?」
「爸……」我困難地微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將無法遁形於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
「不想說就別說了。」
我仍然保持著那個微笑,心底漲滿感激。
一個星期後,也就是三天前,一紙入學通知交到我手上。是加拿大一間藝術學院的冬季班,距離開學還有不到一個月,我在報名截止前的最後一天趕上了。看著白紙黑字的通知書,我竟不曉得該不該感謝老天的眷顧……
「帆帆,我們到了。」父親的聲音將失神的我喚回。機場就在眼前。
「爸,你別送了,讓我一個人進去。」我提著皮箱站在車尾,打算就在這裡和他告別。
那種目送至親離去時的傷感和牽掛,留給我一個人回味就好。畢竟,父親老了,而我還年輕。
父親站在我前面,久久不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五分鐘?十分鐘?也許根本沒那麼久……耳畔傳來一聲微弱的歎息。
抬起頭,我望進父親的雙眼,以及兩道灰白的眉和微蹙的眉心。
老實說,我從未認真端詳過父親的容貌。記憶中,他是威嚴和權力的象徵,即使身為他唯一的女兒,我依然是敬畏甚至懼怕的。十七歲之前,懵懵懂懂的我不敢正視他嚴肅的臉,十七歲之後,叛離的我又失去了正視他的機會;今天,彷彿經過一個輪迴之後,我終於看到了他強壓在眼皮下的疲倦和……寂寞。
高處不勝寒。高高在上的人,往往是最寂寞的……
「爸……別太累著自己……」我希望父親明白我的意思。做人,何必在乎那麼多呢?
「你也一樣。」父親將他的大手放在我頭上,輕輕拍了兩下。「記得打電話。」
「嗯。」這是我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