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先生。」我力求鎮定道:「衡美究竟有沒有與奧美合作的意願?」
他眼中閃過一抹欣賞。
「你畢竟還是長大啦,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一逗便跳得半天高的小學妹了,唉!」
他假假地一歎:「真讓人寂寞呢!」
他也變了。
十年前的他,是個單純開朗的少年,雖然也愛逗我,但至少看得出只是玩笑;如今的他,讓我怎麼也看不透,既不懂他話中的意味,也不懂他為何來這一趟。
「我來看看學妹,順便談談合作的案子——」
腦中不其然地浮起這句話,心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兩拍。對自己這種小女孩似的反應十足厭惡,我咬咬唇,嘶聲道:
「別再把我當孩子看了,你來奧偉前難道從不曾聽過任何傳聞嗎?奧偉的廣告部副理絕不是不經人事的娃娃,你要尋找年少時的青澀回憶,往別人身上找去!」
這話說得絕稱不上客氣,依他從前的脾氣,早拉下臉二話不說走人;我雖然仍是維持著雙手環胸的姿勢,但握著臂膀的手也禁不住因使力而微微地發起抖來。
但我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呢?是怕他生氣?還是怕他走?
還想不出答案,他已揚起唇站起身,繞過長型桌子走向我。
我抱住卷宗,勉強用發軟的雙腿撐起自己身子;他向我走近一步,我便本能地倒退一步,直到背脊撞到某種硬物,我才驚覺自己已經退到門邊。
而撞痛我背脊的,就是半開的門扉。
「不是不經人事的娃娃?」他鏡後的眼閃著謎似的光。他走向我的步伐,優雅如欲撲向獵物的貓科動物。「那,哪個飽經人事的成熟女子會畏畏縮縮如同你這般?」
女性本能知道此時不是回嘴的時候,往左側移了一步,我瞄瞄身後洞開的大門,顧不得面子,我打算抓緊時機轉身便跑。
完全猜透我腦中想法,他右手撐著門板,順勢將門推上—於是轉眼間我不但退路被封,整個人還被困在門板與他之間。
「荊……荊學長……」我結結巴巴地喚。
「現在懂得叫學長了?」
頭靠向我,他低沉的嗓音就響在我耳際,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呼出的鼻息擾動我鬢邊髮絲……
這一刻,我深切明白,他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荊子衡了。從前的他從不曾散發這種強勢甚至威逼的味道;從前我喜歡他,但卻從不曾像今日般,如此強烈地意識到男與女的不同。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啊?
昏昏然的同時,殘存的理智在心底一角發出微弱的哀鳴。
這個男人是芃秀的男友,兩人說不定已經論及婚嫁,他怎能——我又怎能——
他的臉緩緩靠近我,我的眼睫無力地合上……
一片陰影罩住我而後又消失,紙張相觸的沙沙聲鑽進我耳,我張開沉重的眼,茫茫然地看著眼前一切。
首先意識到的,是他有些刺目的笑;他的眼亮閃閃的,唇角的笑意帶著點調皮,將手上厚厚一迭紙遞向我,他咧嘴道:「傅小姐,你的東西掉了。」
我一雙眼還沉在昏醉裡,好一會兒才瞭解他話中意思。他手上拿著的是方才在我手中的合作方案——我竟連它掉了都不曾發覺!而他剛才如此靠近我,不過是為了俯下身撿這散落在我腳底的文件。
天哪!我剛做了什麼?
臉火辣辣地燒著,我真想挖個洞將自己埋起,我居然在這個男人面前做出合眼待吻的模樣,我……我……
嘴裡冒出一聲呻吟,我閉上眼伸出手摸向那份文件,雖然我是無神論者,但在這當口也忍不住求起神佛來。
希望他沒注意到我方纔的模樣,希望我能安全拿回文件;希望我能在拿回文件後的下一秒鐘,順利地將他掃地出門——
臨時抱佛腳一點用都沒有!
我的手觸到的不是平滑的紙面,而是男人略微粗糙的皮膚。
我像燙著了似的急速縮回手,手指縮在掌中,那如雷擊似的感覺,卻沒有那麼輕易便可以藏得起。
眼看著他穿著深色皮鞋的大腳,我伸出右手飛快地抽回他手中的資料。我不敢開口,深怕一開口,溢出的不是言語,而是哭聲。
摸索地將身後木門打開,我不發一語地站到旁邊。
他以手指頂高我下巴,顎下便燃起一片火燒……我迴避著他的視線,不願將眼投向他。
「小梢。」他喚我,聲音難得的嚴肅。
我握成拳的雙手一緊,那份電擊感便鎖在我的右掌中。鼓起勇氣揚起睫,我努力讓唇上的笑不打顫——
「荊先生,合作的事我們下次再談好嗎?」
他的眼搜尋著我的臉,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我寧願他什麼都看不出。最後,他眼簾一垂,掩住眸中情緒,嘴角微勾,他的聲音顯得如風似的溫柔。
「嗯,我們下次再談。」
我看著他轉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一閉,我將會議室的木門推上,無力地沿著門板滑坐落地。
抬起手,我看著微微發抖的手掌。
視線焦著在手指上,我忍不住以左手使力搓揉著右手中指,我想抹去,但卻抹不去……那股像被電流燒灼而過的感覺,一直殘留在指上,停留在心底。
如同十年前一樣,我再一次明白,所謂的「觸電」並不是誇張的形容詞,它是真的會發生,而且受震顫的程度,絕非那簡單兩個字可以形容。
雙手搗住臉,我一面掉淚,一面卻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想騙誰啊?這十年來,我從不曾忘記過他。
事隔十年,我似乎又對同一個心有所屬的男子動了心,這是什麼?
詛咒嗎?
※※※※※※※※※
「太不公平了!」
午餐時間,我與珊兒坐在人聲鼎沸的餐館裡,手上的叉子使力地戳弄著碗裡的色拉,好好一盅鮮綠,轉眼間便被整治成半爛的不明物體。
珊兒瞄瞄我的餐盤,大眼受不了地朝上翻了翻。
我將所有精神全用在攻擊盤中滾來滾去的小蕃茄,一面戳著,我一面發洩似的低聲咒罵:「他就這麼走進來,嘲笑我、欺負我、把我當白癡耍,他到底以為我是什麼?他——」
「你又喜歡上他了。」珊兒低頭切著牛排,嘴裡十分肯定地道。
「我——」嘴一張,想反駁、想否認,卻又明白絕瞞不了珊兒。我歎口氣,喃喃的,像要掉淚似的說:「這太不公平了……」
「感情的事哪有公平的?」
「從以前就是如此,只有我一個人在心跳,只有我一個人在心慌,只有我一個受到傷,他呢?他什麼也不知道……」頭無力地垂下,我的聲音悶悶的:「我實在不想再嘗一次那種滋味了,那太苦,也太不值……」
「小梢……」珊兒若有所思。「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並不真的喜歡他?」
我抬起頭,一臉茫然。
「你知道的啊。」珊兒分析道:「因為他傷過你,時間擴大了傷口,也加深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於是再見到他後,你自然地對他起了不一樣的感覺。現在的你喜歡的或許不是他,讓你動心、讓你心痛的主因,或許是你記憶裡的那份傷也說不定。」
「我……」想了許久,我仍沒有答案。
我知道我有些恨他,是不是這種過往的情緒加深了我現在對他的感覺?那麼我又該如何呢?情緒混亂,從前與現在混雜成一片,我理不清,也不知該如何理清。
珊兒軟了。
「你呀!」她靠近我,壓低聲音像密謀什麼似的說:「要不要試著讓他對你神魂顛倒?」
啊?我懷疑自己因情緒失常,導致聽力出了問題。
「我是說真的!」珊兒興致勃勃地拉著我。「你現在就像被什麼詛咒給纏住了,你愈得不到,心裡就愈覺得他珍貴;愈是得不到,對他的感情反而愈深,他對你沒反應,你反而一顆心都懸在他身上,人就是這樣——」她做個有力的總結:「下賤。」
她湊向我,如絲的聲音彷彿誘惑夏娃偷食禁果的毒蛇——
「如果他愛上你,如果他因你喜而喜、因你憂而憂,如果他真對你死心塌地,你還會自覺愛他嗎?他在你心中的地位還會那麼高不可攀嗎?」
我陷入沉思。
「想想看,釣上他,再甩了他,讓他嘗嘗你曾嘗過的苦,這麼一想,心裡是不是泛起一股快感?」
珊兒的話勾起我心中的惡念……
「我是為你好啊。」珊兒突然軟了:「為了他,十年來你不敢再相信任何一個男人,勉強去談的感情沒一段是成功的,現在你如果又任由自己沉入這種暗戀的悲苦裡,恐怕這一輩子你都要讓自己就這麼禁錮在他身上了。」
珊兒的話如針似的刺入我心底。
「再者——」她笑了:「你不是喊著不公平嗎?這不正是一個機會?」
「但……但他是芃秀的男朋友啊。」我吶吶道。
「哎,你又不是要搶他的男朋友,只是借來玩一陣子,玩完就還她了嘛。難不成你打算和他玩到天荒地老?」珊兒語帶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