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營養了吧?」我有些自得。
「藥呢?吃了嗎?」他繼續追問。
「藥——」我伸長手去拿丟在一旁的檸檬C片,隨便塞了兩顆人口。「吃了。」
又是沉默,這次沉默中透著懷疑。「你……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有點心虛,然後不知怎地又有點生氣,我惱道:「你管我這麼多幹嘛?你又不是我的誰——」
不聲不響消失一個禮拜,突然出現又表現出像很關心我的樣,我真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我更不懂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他以掛斷電話的方式回答我的問題。
整個人方纔還熱著,突然間就冷了下來……我看著聽筒,像想藉著這個看到他。
看不到的,我明白。再窩回被裡,我抱著聽筒,覺得有點想哭,可眼淚卻掉不出;裹著被子縮得更緊,我輕聲歎息。
天,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更冷了。
※※※※※※※※※
我想我一定睡得很不安穩,否則我怎會一直聽到荊子衡的聲音?
茫茫地張開眼,我看著幾乎要貼在我臉上的他的臉,還以為是夢裡的他跑到現實中來了,伸手撫著他的頰,我傻傻笑了。
「小梢,你還好吧?」他的臉上帶著濃濃的擔心。
我點點頭,雙手環向他頸後。「有你在就好了。」
他動作一停,接著回應地抱住我,將我的頭壓向他懷裡,他的聲音歎息似的響在我耳際。「你如果清醒時也能像發燒時一樣就好了。」
我聽不懂、也不想懂,我只覺得身子攤軟無力,我只想就這麼偎在他懷裡。
我感覺自己被騰空抱起,然後被放在軟柔的床榻中。雙手拉著他衣服,我雙眼模糊地看著他,不願他離開我。
「別走……」我近乎求饒地喃。「別走……」
床榻一陷,他抱著我順勢一翻,將我摟在他懷中,他低聲回應:「我不走,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不太分得清這是夢或現實,好幾日不曾見到他、好幾日不曾如此真實地感受到他的體溫,我依戀地貼著他,意識朦朧、昏昏欲睡。
「怎麼不去看醫生?」他突地問。
我微噘起嘴,為他的擾人清夢。「我討厭看醫生。」
「真任性。」他咬我的耳。「你不知道感冒也會死人的嗎?」
「人才沒這麼容易死……」我無意識地回,接著,卻笑了。
「笑什麼?」
「從前,我以為死是很簡單的事……」與其說我在回答他的問題,倒不如說我像在跟自己對話。我舉高手,月光下,腕上的脈搏如一彎藍河,以另一隻手的拇指橫劃過河流,我低低道:「只要拿把刀輕輕一劃,血會泊汨流出,然後人就會死了。」我做個註解:「電視都是這麼演的。」我又笑。「後來真正試過,才發現人的生命力有多強韌。」
「發生什麼事?」他環著我的臂彎忽地有些用力。
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怎地開口喃念: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我吃吃輕笑。「我背得很好吧?教過我的國文老師聽到一定會很感動。」
笑聲方停,我語氣一轉
「那時,我是很認真的。」我閉著眼自語道:「下午放學回家時到文具店買了一把三塊錢的超級小刀,揣在手心裡還覺得手心頻冒汗,卻沒想到超級小刀割不斷動脈……
「回到家沒跟任何人說話,我走進父母房間,將門鎖上,心裡懷著一種悲壯的情緒,眼角瞄到床頭櫃,我知道爸媽常把好吃的東西藏著那,反正都要死了,我還在乎什麼?把床頭櫃打開,我翻著櫃中的東西……你大概不知道吧?」我的唇勾起笑。「不知道我對巧克力有著過度的迷戀。我想在離開人世前吃最後一塊巧克力,可那又苦又甜的味道太誘人,害我一直不斷說服自己再吃一顆、再吃一顆,直到整盒巧克力都被我吃光為止。」
我又笑了笑。
「好像這時才想起我是要來自殺的,從書包裡拿出小刀,我看著刀鋒好久,才使力往腕上一劃……大概我太怕疼了吧?」我聳聳肩。「劃了幾次都不見血,我沒想到電視裡做來如此簡單的事,在現實中做來卻挺困難的。考慮了一會兒,我決定等到晚上家人都睡著了,再到廚房拿菜刀……想到或許會血花四濺,我決定把現場改到浴室,再想到明早家人發現我的屍體會是什麼反應,心裡便浮起一股快感。
「入夜後,我窩在房裡寫了好久的遺書,修了又修、改了又改,最後定完稿後我也累了,將鬧鐘定在午夜十二點,我打算先小睡一會兒……
「等我再張開眼,已經是早上七點了。我因為貪睡沒死成,更糟糕的是,當天要交的作業我一個字也沒動,我原以為我不會活這麼久的。在課堂上趕作業時,我真正領悟到一點,人真的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死的,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人……」
我想我唇間的笑應是有些淒涼的,那時啊……
「聽來很好笑對不對?」我揚起唇。「可當時我是很認真的。悲哀的是,在那段歲月裡我曾不知多少次地考慮到死亡、不知寫了多少次的遺書,然而我的四周卻沒有任何人發現,沒人發現我想死,沒人知道我真的試過……」
四週一片安靜,我突然意識到我剛說了什麼。我怎會把這些事說出口?那些年少時的蠢事……
我開始祈禱他已經睡了。
長久沒有任何聲響,我的精神逐漸鬆散,就在半睡半醒之間,他的聲音悄悄鑽進我的耳。
「小梢,人為什麼會想死呢?」
「因為寂寞,因為失望,因為覺得人世中少了自己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因為沒有人要我……」
這是我入睡前最後的朦朧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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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睜開眼我就知道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眼瞼雖是合著的,我卻仍能看到陽光的顏色,仍能感受到晨光的暖意。
在床上像隻貓似的伸展身體,我帶著笑張開眼,覺得幾日陰雨不斷的心終於放晴。
眼睜開才發現身旁的男人,我難掩驚訝。
他怎會在這?腦裡浮起昨夜像攏了一層紗的模糊記憶,我糾起眉,分不清哪些是夢境,哪些又是現實。
以手指輕輕撫過他額前散落的髮絲,心裡不知怎地便覺得有些甜,雖曾與他過夜,卻是第一次看見他的睡顏,第一次看見他合著眼的熟睡模樣。
我將頭枕在曲起的臂上,側著看他,看他的眉眼、聽他平穩的呼吸、數他的眉毛、在他唇上吹氣、看著他靠在頰邊的修長手指……我的腦裡突地浮起過往記憶,是了,我曾見過他這模樣,只是當時的他比現在還顯稚氣……
陰陰的灰色天空,重得像要從天上掉下來。我瞪著厚厚的雲層,實在沒辦法將注意力放在課本上。
升上二年級後,日子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頂多只是荊學長從學校畢業,順利考上鎮上的大學。
幸好我們居住的鎮規模不大,鎮上唯一的大學離高中不到五分鐘的路程,所以雖然學長畢業了,我仍常在路上遇到他,他也仍然常回母校來探望學弟妹。
只是一切與從前的感覺都不同了,現在的他好像離我好遠好遠……
其實他從來就沒與我近過。
我吐出一口長長的歎息,總覺得心情沉得很,好像怎麼也揚不起來。
隨手拿了幾本課本塞進黑色背包裡,我懶洋洋地拖著背包下樓。反正在家也讀不下書,倒不如到音研社混一個下午;荊學長雖然畢業了,可那裡仍是我最愛待的地方,因為只有那裡才有我與他的回憶。
下了樓梯正要旋過轉角,樓下傳來的說話聲止住我的腳步。
「……你難道不覺得怪怪的嗎?」是隔壁尤阿姨的聲音。
「有……有嗎?」媽的聲音顯得不大自然。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還被蒙在鼓裡。」尤阿姨難掩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聽說他們還瞞著你在外面偷偷約會,你跟你小叔要多注意啦,這種事喔,傳出企粉難聽呢。」
「不……不會啦。」聽得出媽極力要轉移話題。「我先生不會那樣做啦。」
我冷冷一笑。
聽老媽哄走了尤阿姨,我原要下樓了,樓下卻又傳出個極熟悉的男聲。
「阿蘭,他們是不是真的——」
是姑丈。
「別傻了。」媽焦躁道:「他不敢這樣對我,他沒那種膽子。」
「那我們——」
我踏出一步看著樓下的他們。
沒想到我會站在那,他們看來委實嚇得不輕。
「小梢,你躲在那幹嘛?」老媽拍拍胸口,有些惱羞成怒。
我什麼也沒說,只拿一雙毫無表情的眼看他們,慢慢走下樓梯,我坐在樓梯口穿鞋,接著背著背包就要出門。
推開大門卻看到尤阿姨探頭探腦的樣。我本能地擋在門口,語氣僵硬道:「尤阿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