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詩皓迅速抬起頭,身子往後退,脫離幾秒鐘前還耳語溫存的懷抱。
望進帶著血絲但仍顯清明的雙眼。
他開口說話了。
「我……想吐……」
這一句,比剛才那一句更是簡潔有力。
— — —
很典型的過量飲酒反應。林詩皓看著齊家佔住她家馬桶「嘔心瀝血」地發洩完、刷過牙、漱過口,步履有些不穩地踏出浴室,接下她遞過來的毛巾。
臉色有些蒼白,不過精神看起來比剛才好多了……林詩皓不發一語地觀察著。看他清理好了門面,另一手又馬上遞上預備好的飲料。
「解酒用的,喝了它。」
齊家乖乖地一飲而盡,只是喝完之後眼睛鼻子嘴巴全擠在一起。「我覺得好像在喝機油!」
林詩皓聳聳肩,收了杯子進廚房去洗,不太想理他的樣子。
「你在生氣。」齊家跟到廚房門口,看著她。
「我應該生氣嗎?」關上水龍頭、杯子上架,在抹布上擦乾手。她不看他。
「你有很多理由可以生氣。」他側身讓開,讓她出去。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你要不要說說看?」林詩皓逕自開始收拾客廳裡剛剛造成的混亂。
「詩皓……我……」齊家自覺理虧,言語上被封得死死的。「詩皓,看著我!」
他決定不能再對著她的背講話,硬是打斷林詩皓手上的動作,將她固定在身前,強迫她看他。
「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很理性的一句話,出自齊家的口中。
「對。」林詩皓點點頭,早八百年前她就想對他說這句話了。
「呃?」女主角答應得太乾脆,齊家還沒來得及想接下來的台詞。
「你現在腦筋清楚嗎?」她發出疑問。
「還可以……」
「可以好好地和我溝通?」
「應該沒問題。」
「那你能告訴我,你這幾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三言兩語地引導對話,林詩皓不浪費任何時間直指問題的核心。
齊家似乎面有難色。「這些事情很複雜……有些關於我自己的部分,我需要花點時間想清楚。或許表現出來的有點不耐煩,我……很抱歉!」不過還是給了個完整的答案。
只是「有點不耐煩」而已嗎?算了,她不想再追究這種不重要的事。
「那現在想清楚了嗎?」
「我想……是吧。」
「很好,那我們何不從你妹妹的事談起呢?」她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我跟婉綾的交情,究竟是哪裡讓你不舒服了?」
林詩皓知道自己現在聽起來就像是個斤斤計較鐘點費、咄咄逼人的律師在審訊犯人,但是她才顧不了這麼多,她受夠了被攪進一坨爛泥裡,卻死命爬也爬不出來的感覺了!
「我……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我跟婉綾的家庭背景,相當複雜……」他在斟字酌句著下一句話。
「然後呢?」林詩皓催促著他。
「很多時候,外人接觸到這些事,我的直覺反應就是劃清界限,隔出一道足以保護我和婉綾的距離。」
「所以我活該倒楣成了那個「外人」?」
「不是……我……該怎麼說呢?你認識婉綾八年了,你多少可以體會出那種被人指指點點的感覺,對嗎?」齊家急切地尋求她的認同。
「嗯。」林詩皓點點頭。
「有這樣的背景,我已經放棄了向別人解釋「我和你們一樣都是正常人,婉綾也不是你們口中所謂的瘋子」,反正貼標籤、分群體本來就是人類的本能,心理學課本上都有的。」他的話,聽來就像個逞強的孩子,嘴硬、又教人心疼。
「一直都是這樣嗎?」
「人性當然不會這麼統一。我也遇過態度開明得讓我足以掏心剖肺的人──從知道我的身世,他再也不在我面前提他的家人。也有經歷一樣複雜的成長過程的人,但是後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兩個人一見面就談創傷、談人生的無常,比較誰的命運比較坎坷!」
「那,我應該是被你歸類為「正常人」的那一群嘍?」林詩皓猜測著。
「嗯……算……是吧。」
「你研究出來,對待我們這種「正常人」應該怎麼樣?」
「你說得太誇張了!這不是什麼人和家禽家畜分別的問題,我沒有你說的什麼「對待正常人」的方法,我只是很自然地生活在人群裡,和其他人沒有兩樣!」
「是嗎?這就是你的「沒有兩樣」?」詭辯是很奸詐的方法,但是不得不承認它是抓到對方小辮子的好辦法。「和人們一樣的工作、吃飯、睡覺,交交朋友、談談戀愛,在言語觸及家人的時候小心地避開、不讓任何人靠近你心裡的禁地,這樣粉飾太平的做法,就是你口中的「沒有兩樣」?」
「我……」他被她問得說不出話來。
「你以為隱身在人群中就會被同化,偏偏你心裡有一部分的記憶、想法就是和別人不同;只要察覺你的特殊之處快要被發現,你就馬上逃開、馬上躲到自己的殼裡……」
「我這樣做難道有錯嗎?」齊家粗魯地打斷她。「難道我不應該為自己和妹妹保有最後一點尊嚴和不受傷害的權利嗎?你能不能體會一個人對「平凡普通」的渴望被一而再地推翻、被你們這些「正常人」阻隔的感受?」
「我們這些正常人……」林詩皓只是直直地望著他。
「我喜歡你,詩皓,我很早就說過的,而且是愈來愈喜歡。但是我對你的感受愈是強烈,我愈害怕有一天你會用異樣的眼神來打量我、研究我,小心翼翼地怕碰碎玻璃那樣和我相處。即使你能接受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我要你捲入我和婉綾悲劇的生活裡、讓你承受那些原本不該屬於你單純生活的壓力嗎?」齊家望進她深深的眼底。「我想,只當朋友對我們會是比較好的選擇。」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林詩皓只是呆住不動。
然後,在齊家面前,她輕輕地走開,背對著他,停駐在落地窗前。
「你問過我嗎?」淒楚的聲音,迴盪在深夜空寂的室內。「你問過我要不要、願不願意嗎?」
屋內的另一個人,默不作聲。又是漫長的寂靜。
「你在PUB裡對我唱的那首歌,是不是當真的?」林詩皓突然又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那首歌好像就這麼浮出腦海,縈繞在她耳際。她記起那個堵在她家門口就不會有好事的人,那個像橡皮糖似的巴巴黏在她身邊,讓她哭笑不得的人,那個總有辦法製造出驚喜和歡笑的人,那個能夠全心全意讀出她心事的人,那個讓她以為可以一起分享整個世界的人,那個疼她、珍惜她全部的人……
他,還是那個人嗎?
「是,我是當真的。」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你嘴裡狗屁倒灶的過去,我根本就不在乎?」雙手抱胸,林詩皓咬著牙,盡力維持聲音的正常穩定。「你就是你,我眼前的你。你看過我什麼時候用迎合別人的方式去對人過?憑什麼對你就要小心翼翼?」
「詩皓……我……」
「你記得你跟我說過什麼嗎?」林詩皓不讓他開口。「你說你就是欣賞我的特立獨行、要我做我自己就好。你說你會全心全意待我,你說你要陪著我、伴著我,你說你的身、心、人都是我的,你說,你──愛我!」再怎麼使勁壓抑,她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和淚水一起迸了出來。
淚無聲地掉落,她忍不住全身的顫抖,但是還忍得住不要回頭去看齊家。
下一秒鐘,林詩皓回到了她所熟悉的懷抱。
「天啊!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事……」齊家喃喃地將她摟進胸膛,揉進他最深的心底,最疼惜的部分。
「壓力和悲劇又怎麼樣?你連試都沒讓我試過!」沾了滿臉的鼻涕眼淚,林詩皓對著被她弄濕一大片的衣襟繼續抽抽噎噎地控訴著。
齊家的下巴靠著她的頭,心疼不已地不停輕拍著她,卻仍是無言。
「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這就是你讓我瞭解你的方式?」
「我不想讓你吃苦啊,詩皓!」他的聲音裡,含著毋庸置疑的深切痛苦。「你值得一個更好的人來愛你!」
好!說到重點了!
林詩皓抹掉臉上的眼淚,奮力掙脫他胸前的小空間,清清楚楚地抬頭問他:
「今天,如果造就我的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和永難磨滅的傷痕,你會以接受這樣的我為苦、為恥,或者就因此把所有感情一筆勾銷,你會嗎?」
「不會。」齊家沒有任何遲疑。
「那麼,能不能請你對我、也對你自己公平一點?」殷殷切切的,她注視著他的雙眼、看進他內心最深沉黑暗的陰霾……
其實,那一點都不痛苦,一點都不駭人。
一個小男孩童年的喜怒哀樂、青春期的叛逆迷惘、異常家庭在他心裡烙下的重創,他的自我追尋,和他摯愛卻無力挽救的妹妹……
一段段的故事流過她耳畔,隨著分秒前進、隨著天際泛白,在林詩皓的心湖中灑下一片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