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峻德修直坦坦地面對城主目光。說不上是睥睨還是壓迫,順服的面具下彷彿墊伏著躍動不安,似是想破柙而出的猛獸,讓人想不戒懼都難!
「叫她上來,我要看看她。」城主懶懶地揮揮手。
諶霜濃扯緊峻德修的衣袖,無助地仰頭看他。
峻德修一動也不動,只是微微轉頭垂眼回望,晦墨的眸子讀不出任何訊息!霜濃得不到任何示意,只好放開小手,一步又一步如鉛似的慢慢走上殿階,停在城主三步之遙的距離。
「城主……」霜濃垂首。
「頭抬起來。」城主單手支頤,瞇起眼審視,當他看清諶霜濃秀致的眉眼五官,突然朗聲大笑。
「難怪!難怪!」他邊笑邊搖頭,連連數聲……
「這女子是蒙塵美人哪!遠看還不覺得美,近看才知道媚秀如絲、引人流連,難怪我兒為了你拋下國家大事,不但白白錯失與朗日城結盟的好機會,還延誤了上殿報告戰果的時間。」城主的語氣聽不出是苛責,還是瞭然。
霜濃不語──不曾涉足過勾心鬥智的場面,朗日城中是第一遭。而這一次,她只能被動地沈默以對。
「修兒,義父要她,把這美人讓給義父為妃。」城主聰明地以義父的身份開口索討。
霜濃一顫,閉上眼等待峻德修的生死判決。
即使她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降貢女子,明白從此以後可能面對的命運,但真遇上了,仍舊難抑惶恐。
修王會同意讓渡她嗎?
會吧?
「不。」峻德修唇畔揚起淺笑。
輕促一言,平緩地擲出一記驚雷,撼擾得整個大殿為之震動──
霜濃不敢置信地倏然睜開雙眼,小嘴微張,遲疑地轉頭看向殿階下方,那名倨傲如斯,完全不將一切放進眼裡的狂妄男人。
城主眼中突現暴怒,隨即伏隱無蹤,只有從緊緊握住椅臂的泛白指節透露出未散的余火──
「是嗎?那義父也不勉強。我看美人也累了,修兒,帶著你的美人回去休息吧!這一次攻克諶城,辛苦你了。」維持著王者風度,城主面色和緩地要他們退下。
「霜濃,下來吧!」峻德修依然噙著難解的笑意,有如先前在修羅苑的床榻邊,以同樣的姿勢,向她伸出一掌,極有耐心地等待。
聽見輕柔的呼喚,霜濃才有了動作,茫茫然轉身,像個布娃娃似的遲緩走下殿階。
他……留下她?沒將她送人?
他為什麼這麼做?
為什麼?
她直勾勾地瞪著他,完全不能看透他的心思,只能盡力壓抑在胸口狂騰的情緒,怎麼也不敢放任思緒隨意奔洩。
她不能讓自己有奢想──有了奢想,心就再也無法歸於平淡,甘於寂寥。
若是有一天,他還是決定放開她,她將如何自處?
就在萬般念頭旋繞間,她無意識地踏出一步又一步,頃刻間,眼前突然一黑,思考停止,他的身影也隨之消失。
峻德修從容接住從階上跌下的昏軟身子,向城主點了點頭後,抱著懷中昏迷的人兒大步向殿外而去。
「養虎,終究要為患嗎?」城主輕喃了一句,慵懶地靠向椅背,沈思地看向殿門外遠去的身影──
二十年前,他聽了「九指神算」的建議,收養了四名義子,而這四個孩子果然如「九指神算」所預言,如虎添翼地助他成就了目前的浩偉功業。
只要再一步,他就能登上權勢頂峰了。
城主閉目沈思,仔細回想當初「九指神算」為修兒所批的命言──四個孩子之中,這一個天生煞氣最重,對於您將來的霸業,可載舟,也可覆舟。如果要養,就要養得小心。否則峻德大業,成於他,也敗於他。
「成於他,也敗於他──」城主峻德天龍支著額,低頭哼笑出聲。
※※※
悠悠轉醒,諶霜濃髮覺自己已回到修羅苑裡的床榻上。
「小姐,你醒了。待會兒咱們就服侍你入浴。」幾個婢女正忙著將一桶桶的熱水倒進浴桶。
氤氳的藍白蒸氣,飽含著濃濃藥香飄浮於整個室內。
「入浴?天還沒暗呢!」諶霜濃疲倦起身,看看窗外。
「這是治王交代,修王要咱們照辦的,說要小姐定時浸浴。」
霜濃沒再說什麼,柔順地任由婢女更衣,踏入浴桶。
一浸入熱水,才知道身子已疲乏到了極限,放鬆的那一瞬間,渾身筋骨竟酸得隱隱泛疼,難受地輕吟一聲──「小姐,水太熱嗎?」婢女見她柳眉微顰,有些擔心。
「沒事,你們退下吧!」
待婢女們退出房外,得到了獨處,霜濃將頭輕輕靠在桶緣,歎息一聲閉上眼。
好累!
離開諶城僅僅數日,竟讓她覺得身心累倦不已。
她開始想念雖然冷清、卻安逸無慮的冷宮歲月。
修王說過,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充滿殺戮和野心,她還曾經不贊同地辯駁。
而今短短兩天,面對了朗日尚和峻德天龍兩次不需理由便出手掠奪的場景,她已經對當初切切執著的信念不再堅定。
濛濛渺渺間,浴水的熱力伴著濃濃藥香味沁入骨髓筋脈,全身弛懈之際,思緒也漸漸散逸,幽幽渾渾地游移在夢境邊緣,真幻交錯,分不清人在夢中,還是夢在心中。
不知何處伸來一雙大掌,撫上微寒的肩頭緩緩揉捏,暖和的體溫熨熱了浴水浸不到的肩頸,讓霜濃忍不住舒適地嚶嚀出聲,眼皮益發沈重,怎麼也睜不開。
「誰……」她連音調都虛軟了,無力掙動。
「別在浴桶裡睡著,會著涼。」低沈的嗓音,聽來有絲憐惜,有絲寵眷。
是他。
霜濃微微一笑,安心的更往睡夢裡沈落──她任憑有力的臂膀在水中圈攏住她,輕而易舉地將她從水中提抱出來,伏貼在堅實的胸膛上,以柔軟巾布包裹輕拭,而後被移抱到床榻上躺下。
從頭到尾,她一直閉著眼沒醒來。
「霜濃。」一聲輕喚。
「嗯──」她好想睡。許是藥浴發揮功效,渾身虛綿得不想動彈。
「翻過身去。」同樣的一雙大掌,半哄半推地助她翻了個身子,俯趴在床褥之間。
勁瘦結實的身軀跨上她俯睡的身子,適中的指掌力道,開始在她的頸背處揉按,沿著肩胛、脊柱、四肢,來回壓撫,所有緊繃的筋骨,在技巧的揉捏下,徹徹底底地放鬆。
真想永遠不醒來──霜濃混沌地想著。
或許有一刻真正睡去,卻又在熾熱如火的唇舌取代按摩的大掌,熨貼在裸裎敏感的背脊肌膚的那一瞬間,倏然轉醒──「修王,啊!」手指緊抓住身下的錦被,才迷濛睜眼,又忍不住輕喘地閉上。
一具熱得燙人的軀體伏貼到她的背後,沈沈的重量壓得她有些無法呼吸。
「休息夠了,該換你滿足我了。」掠奪成性的男人要求道。他願意做的退讓與體貼只有這麼多。
一聲幾不可聞的細柔輕歎後,霜濃沈默而溫順地反身投入身後暖燙的懷抱──在粗魯的強力需索下,心甘情願地沈淪在狂熾欲醉的國度裡。
※※※
心甘情願嗎?第一次,她問自己。
諶霜濃獨自佇立在湖邊的樹蔭底下,神情迷濛地發著怔。
燦金色的午後陽光,從葉隙間細碎地灑落在她的發上、頰上、衣上,芒亮的碎片,將她迷惘的表情襯得像是在人間迷了路的無助小仙。
是否心甘情願,已經難以釐清。
從一開始,只是按著自己的直覺,依著命運的安排,毫無抵拒地跟了他,認定了他。
來到修王府後,她被當成貴客侍奉──妾身不明的貴客。
所有下人們對她的態度客氣又恭敬,即使主子夜夜留宿嬌客香閨,竟然無人嘴碎,待在府裡的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但是,心頭仍然隱約有種無根的飄遊感,就像身在諶城的冷宮裡。
她開始想要追求自己真實的存在感嗎?在這裡?
她是否動了妄念?
搖搖頭,放棄困擾無解的疑惑,霜濃伸手觸摸身旁一株枝幹茁壯的大樹,逆著光,瞇眼仰頭望著頭頂結實橫伸的枝幹。
這棵樹……好像諶城後宮裡的那棵大樹,她彷彿可以看見,無人打掃的院落中,一座不再有主人玩耍的陳年小鞦韆架,孤零零地晃呀晃。
隨即,她笑著對自己搖了搖頭。
敢情是思鄉病犯了?竟然開始懷念淡得幾乎沒有回憶的家鄉……沒有回憶嗎?不,應該有回憶,只是被後宮那日復一日的冰冷氣氛給磨得蕭條了。
仔細地想,模糊的童年回憶裡,應該曾經享受過爹爹的疼愛,娘親的擁抱。
直到娘親去世時,對她慘白冰涼的面容永難忘懷地最後一瞥,接著,便是一片片的空白……下一瞬,雙眼突然被一隻大手蒙住,同時間腰際亦被扣住,往後拉進一堵逐漸熟悉的溫熱胸膛。
「不午睡,在這兒看什麼?」頭頂傳來低沈的嗓音,擱在她眼上的大掌依然沒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