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爹娘──壞大哥哥──我要爹娘啦──」小不點開始尖叫。
峻德平對她的吵鬧毫不理會,只是用手臂壓住她踢動的小腳,卻引來更尖銳的哭叫。
「哇──嗚嗚……我要娘、我要娘、我要娘──」
一大一小的身影,逆著光,伴著哭鬧和輕哄,漸漸融入暈紅如血的夕陽裡。
※※※
歲月悠冉,十年如煙過。
不對勁!
真的不對勁!
峻德平不動聲色地停下腳步,耳尖地聽見另外細不可察的腳步聲也倏然止住,俊秀的臉上閃過一抹微諷。
從出了峻德城城門那一刻,他就知道被人跟蹤了。
對方的跟蹤能力似乎並非頂尖之輩,而且從稍嫌輕盈的履音聽來,他幾乎可以斷定對方應該是一名內力不怎麼樣的女子。
一名功夫不怎麼樣的女子,對他來說應該構不成威脅。
然而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似乎還有另一個人隱身暗處。但教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從頭至尾,他卻只能察覺到屬於那名女子的腳步聲……峻德平微瞇了一下眼。
「平主子,怎麼了?」他身後的書僮,小小的個頭,汗流浹背地馱著一個大布包,年輕憨氣的臉龐上流露出緊張的神情,向四面望了又望。
平主子這一次出門很奇怪,大路不走,專挑這些草長得比人還高的小路走,而且三不五時就停下來歎一口氣。
「唉──」彷彿要和小書僮的想法呼應似的,峻德平適時又悠又緩地吐出一口氣。
小書僮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仔細一看,這個小書僮就是十年前峻德平由死城中撿拾回來的孩子。
自從阿鎖長得夠大了,峻德平便將她調來身邊,負責貼身侍候他。
在峻德平的命令下,十年來,平王府中無人點破阿鎖的女兒身,久而久之,就連早已穿慣男裝的阿鎖,也都快遺忘了自己真實的性別。
「平主子,你別再歎氣了,你越歎,阿鎖我聽得越心驚耶!」阿鎖皺起眉頭,悶悶地埋怨道。
她從小就跟著平主子跑遍南北各個城國,已數不清多少次了,哪一次沒有風險惡浪?不過憑著平主子聰明的腦筋和敏銳的反應,總是能夠一次又一次的化險為夷,逃過劫難。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一趟出門,她老是感到毛毛的。一路上,煩躁的情緒讓她有些忍受不住平主子莫名其妙的歎息,神經早已經緊繃到只要平主子再多歎一口氣,她就要驚跳起來大叫了。
峻德平像是沒注意到苦命小書僮的抱怨,兀自沈思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繼續舉步前進。
「平主子,等等我啊!」阿鎖重新馱了一下身後的大布包,額上的汗還來不及抹掉,便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峻德平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聽到阿鎖的叫喚。儘管一路上莫名的不安,但他仍然必須盡力完成峻德城主、也就是他的義父峻德天龍交代下來的使命。
現今掌權天下達兩百多年的聖羅皇城勢力逐漸衰微,峻德城卻日漸興盛。義父野心難掩,難免成為聖羅皇朝的眼中釘,只是礙於目前兩方勢力正處於微妙均衡的狀態,因此聖羅皇城和義父始終彼此觀望,遲遲按兵不動。
一向中立的朗日城恰好位於東西貿易交流的中心樞紐上,掌握兩大國的經貿運輸大權。此時峻德城和聖羅皇城在政治實力上難分軒輊,只要任何一方的財勢力量大過另一方,天下局勢立判。因此,朗日城的歸附成了左右天下局勢的關鍵。
前些日子,大哥從諶城帶回來一名貢女,被朗日城少城主看上了,派了密使前來峻德城,想以那名諶城的進貢女子為條件,交換峻德和朗日兩城的友好結盟。
朗日少城主算準了峻德天龍為了謀得天下共主的地位,一定會答應。而代主前來的朗日城密使似乎也很清楚峻德城亟盼結盟的願望,氣焰上顯得有些神氣睥睨。然而朗日少城主自信滿滿的千算萬算,就是沒算計到大哥峻德修竟然不買他們的帳,態度異常的強硬,說不放人就是不放人。
兩城結盟計劃破裂,朗日城密使眼見達不成使命,廢話也不多說,當場走人,使得義父在朝殿上氣黑了臉。
大哥為了諶城美人寧與天下人作對,使得峻德和朗日兩城絕交,搞得義父大發雷霆、火冒三丈。
但是這些行為在峻德平的想法中,都不算什麼。
難得一向寡情的大哥會對一名女子如此執著,身為義弟的他,當然很為大哥感到欣慰。
但是──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負責去朗日城收爛攤子呢?美人我一口也沒沾到,卻要我冒著生命危險到朗日城去求人家再次結盟!」峻德平有些哀怨地甩開折扇,用力地扇呀扇,希望把額頭上那片烏雲揮散。
朗日城主不久前才因為要不到糖吃而灰頭土臉,此時若一見到只帶了個憨書僮前來求盟的他,惱羞成怒之餘,會不會剁了他洩憤是一回事;現在東西對峙的局面,隨著朗日城立場的搖擺顯得極其敏感,兩方勢力消長極可能瞬時即變,到處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說不準何時就要發生大戰,此時出門更是簡直要他的命。
可偏偏在他臨走之前,所有人全都對他投以無比信賴的眼神。
包括義父峻德天龍在內,似乎都很樂觀的認為,只要由他峻德平出馬絕對能馬到成功、水到渠成。
看到大家期盼的眼神,他還能說什麼?即使有千百個不願意,但在所有人的期望下,也全都吞進了肚裡。
大家都認為他一定能扭轉劣勢,立下大功。
然而事實是,不管他再如何舌粲蓮花、長袖善舞,他仍然只是個擁有血肉之軀的凡人,總有無法力挽狂瀾的時候,總有不想說話、不想動彈的時候。
他只是個人,不是製造奇跡、力挽狂瀾的英雄。
英雄,有大哥一個人當就好了。
馳騁沙場、萬夫莫敵的修王大哥──「戰鬼」峻德修,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突然之間,峻德平心裡充滿濃重的倦怠感和無力感。
長年累月的勾心鬥角、時時刻刻動腦與人周旋的日子,開始讓他覺得累。
很累、很累呀!好想逃離這些過多的期望和包袱,最好能逃得遠遠的,讓所有人都找不到……一瞬間,峻德平的眼神有些飄離。
「平主子……咱們……什、什麼時候才……才會到朗……日城啊?」阿鎖像只得了哮喘症的老騾子,拚命喘著氣,一步拖著一步,幾乎就要背著大布包趴到泥土地上。
她覺得好累、好累,快要不行了……峻德平收回心神,一轉身才注意到可憐的書僮阿鎖已經快累癱了。
「可憐的小阿鎖,換我拿包袱吧!」峻德平同情心大起,不顧主僕身份,大手一撈,幫小書僮分些負擔。
他掂了一掂包袱的重量,俊秀的濃眉忍不住一蹙「包袱不重嘛!阿鎖,你越來越不濟事了。」他的語氣挑著濃濃的訕笑。
背上重量頓時一輕,阿鎖險險就要撲倒的身子好不容易才恢復平衡,但在聽見主子毫不憐憫的苛言後,一口氣喘不過來,終於重重地仆跌在地上。
不……不濟事?嗚嗚嗚她背著這不中用的包袱背到幾乎沒力,竟然只得到平主子的一聲訕笑?
阿鎖兩眼含著兩泡淚花,雙手握拳恨恨地捶著地,只覺得自己好苦命。若他沒提那個大布包袱,她心裡還不會這麼不平衡……「跟著我東奔西跑這麼久了,怎麼還是沒練出像樣的體力和肌肉?渾身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怎麼看都像個耐不住操勞的大姑娘家。」峻德平的話,終於惹毛了阿鎖。
「大姑娘家?」阿鎖被惹毛了,忽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誰比較像大姑娘家,平主子您心裡有數!」她吼得整張臉脹得通紅。
阿鎖平常很任勞任怨,可是只要火氣一來,什麼身份地位全都會拋到九重天外,管他是誰,只要惹毛了她,照樣破口大罵。
「呃……小阿鎖,別激動。」看著阿鎖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峻德平一手拎著包袱,狀似無辜的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開口安撫道。
深黑眼眸裡,難以察覺的寵溺笑意從中一閃而逝。
十年前收養小阿鎖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逗弄小阿鎖會成了他生活中無比的樂趣泉源。
「別激動?我只要想到自己竟然為你背了一個不中用的包袱,走了千百里的路程,我就嘔!」阿鎖氣得十指成爪,舉在胸前,無法決定是要抓破峻德平的俊臉,還是他手上的大包袱?
「誰說這包袱不中用?它很重要的……」峻德平一面小心地把包袱藏到身後,一面小小聲地反駁,像是極怕阿鎖一瘋起來會抓破包袱洩憤似的。
「重要?裡頭全是花俏得不能再花俏的衣裳行頭!除了姑娘家,哪個大男人會帶著一大包袱的衣裳行頭出遠門?」阿鎖不停地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