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峻德齊坐在樹下,身邊丟著兩根枴杖,一臉苦惱的望向不遠處簡陋的茅草小亭子。
茅草亭裡有著他苦惱的根源──朱瀲眉。
在早晨固定的時間裡,她總會將谷裡所有的孩童──包括她那幾個孩子,全都聚在一起,教他們讀書認字。
他看到她的臂彎裡抱著小和,小蒙則拉著她的裙尾,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偷偷吮著自己的手指。
毫不意外的,她臉上的光輝,再度勾亂了他的心跳。
身體雖然一日日復原,心卻一日日沉淪在這絕谷裡。
他沉淪在她的笑、她的冷,和她那既直爽又柔軟的矛盾心腸之中。
他開始遺忘絕谷外面的城國戰爭、遺忘峻德城一心圖求的天下霸業、遺忘了他該負起的工作和責任。
以往的紛擾經歷,像是一場夢境,虛虛幻幻的,只在記憶裡留下不大真確的殘像,只剩當下苦惱的情緒,越來越鮮明。
對於自己的異常反應,他曾經努力的壓抑又壓抑,可是心神還是依然不受控制,一心向她飛去。
偶爾見不到她,他會下意識的開始尋找她的身影,直到瞧見了她,才止住盲目兜轉的雜迷腳步。
有幾次,當她發現他不顧休養禁令,撐著枴杖,拖著極勉強的肢體四處走動時,她氣急敗壞的奔向他,強迫性地扶他回房躺下,為他按摩極僵硬的雙腿肌肉,嘴裡還揚言要他好好嘗一嘗「黑石斷續膏」的神奇藥效。
一面聽著她的威脅、一面享受她柔中帶勁的手指按摩,他竟然產生傻笑的衝動。
這還不是最糟的。
更嚴重的狀況是,最近他只要一看到她,心臟就會一陣陣加快失序,很想伸手摸上她白皙如玉的美麗臉蛋、很想伸臂將她軟軟的身子狠狠抱住、很想用自己的唇吻住她狠利不饒人的櫻唇,很想……
總之,他很想對她不規矩!
真要命!難道是不近女色太久,開始飢不擇食了?
否則他為什麼會對這個冷血又無情的女人,產生衝動?
峻德齊沒力地將臉埋進自己的一雙大掌裡。
嗚……長這麼大,頭一次發覺身為男性,骨子裡果然都有些盲目的獸性本能。他自我厭惡地想著。
不過,雖然心裡一直蠢蠢欲動,但是個很愛惜生命,而且很怕痛,所以到目前為止,他一直乖乖的,沒做出任何失控的舉動──
開玩笑!他的傷還沒好哩!
要是真對她做了什麼不規矩的事,他全身上下好不容易快要復原接好的骨頭,不但會被她狠狠地重新拆開敲碎,搞不好連給畜牲用的「獨門黑石斷續膏」,都不屑給他用。
抬起頭,視線重又回到那抹嬌俏生姿的魅人麗影上。
「亂了,真亂了!我該做的事,應該是在身體復原的第一時間,想辦法離開絕谷,回到峻德城去才對呀!」峻德齊搖搖頭,似是想將自己搖得更清醒一些。
「不對!年輕人,你要做的事,應該是先解決你肚子裡的酒蟲。」蒼老的嗓音從林間小徑的那一頭傳來。
峻德齊轉頭,抬高靈敏的鼻子對著上風處嗅了嗅。
「哇,好香的酒!流泉大夫,你又是從哪兒將酒偷渡進來的?」峻德齊雙眼發亮,剛開了嘴對著老人手上的兩隻白瓷壺讚賞笑道。
「有一個小伙子從東方外海那個專產名酒的古倫島回來時,特地帶了兩壺來孝敬我的。怎麼樣?光是飄出來的香味就讓你肚子裡的酒蟲受不了了吧?」流泉大夫搖著一頭白晃晃的銀髮銀胡,得意的舉了舉手中的白瓷壺。
「古倫島?天下三絕織、酒、卜中的古倫百釀?古倫百釀的製法向來秘不外傳,是天下千金難得的極品。能喝到百釀名酒,簡直是此生無憾。快快快,快拿來,讓我喝上一口,喂餵我肚子裡的酒蟲。」峻德齊興奮的伸出手,毫不客氣的從流泉大夫手中搶過一瓶酒來。
「好小子,真識貨。這酒正是我家鄉最引以為傲的特產之一哪!」流泉大夫驕傲的挺了挺胸,隨即一屁股坐到峻德齊身旁。
「咦?你是從古倫島來的?」原本就著瓶口低頭聞香的動作,突然頓了一下,峻德齊轉頭問道,眼裡閃了一下奇異光芒。
「是啊!古倫島,是個好地方。」流泉大夫意味深長地回看了他一眼。
「流泉大夫可會卜卦算命?」峻德齊垂下眼問道,似是漫不經心。
「略通一、二,懂得一點面相之術。不過,我的醫術還是比算命強多了。」流泉大夫慢調斯理地攏了攏鬍子。
「那麼,老先生可認識二十年前聞名於天下,曾為峻德城主卜算指點的『九指神算』?」峻德齊抬起頭,眼神條然變得充滿興味及銳利。在看見流泉大夫的身子因為聽到「九指神算」,而有一瞬間的僵硬時,他的唇更是彎了起來。
「唔……他是我家族的堂弟。在古倫島,卜算能力的血統,只有我們這家族才有遺傳。『九指神算』當年天資聰穎,年紀輕輕即善於解夢、釋卦、觀星象。後來,他獨自一人離開古倫島闖蕩中原,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是嗎?」峻德齊看著流泉大夫喃喃地說道。
「九指神算」當年的一席話,影響了他們修、齊、治、平四個兄弟的命運。說實話,他很想看看那位「九指神算」到底有多厲害,為什麼能讓峻德城主對他的卦示深信不移?
「唉呀,別管了。咱們快把酒喝掉,免得被瀲眉丫頭發現,那就沒得喝了。干!」流泉大夫揮揮袍袖,爽快的灌了一口酒。
「干!」峻德齊慵懶的倚著樹幹,笑著將酒遙遙舉向茅亭中忙碌的嬌俏人兒,然後仰頭喝一口酒,感受甘冽香甜的滋味,一路順著喉頭滑下,緩緩在胸腹之間灼熱起來。
「真是好酒。」他閉上眼,滿足的低吟一聲。
「啊……真懷念的味道。」老先生皺皺的雙頰透出快樂的淡淡紅暈。
一老一少背著朱瀲眉的禁酒令,愉快地躲在樹蔭底下喝起酒來。
喝著、喝著,這廂年輕人沒提防百釀酒的強大後勁,那廂老人也忘了提醒,跟著一塊兒喝得不亦樂乎,結果,兩人雙雙醉倒在樹底下,各自臥伏在糾結成一片的老樹根上酣眠。
空氣中混合著甜甜的酒香、草味,還有遠處孩童的朗朗讀書聲,將峻德齊催向更深沉的夢裡,不想醒來。
他夢見了亭裡那凶凶的母老虎,搖身變成溫柔多情的美麗仙子,輕輕柔柔的攬住他,為他哼歌,憐惜地撫著他身上仍然不時泛疼的傷肢……
老是跟在她身後的那七個孩子,則在一旁開懷的追逐嬉鬧。
呵──如入仙境般的滋味,令人不醉也難。
峻德城的紛擾……
就暫且先忘了吧!
他醉了,真的醉了──
※※※
教完了功課,放孩童們回家休息後,朱瀲眉回到屋裡,發現應該待在家裡的兩個男人不見了。
「該不會這對老小又偷偷跑到哪兒去喝酒了?」她蹙著眉,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回身走向前門,喚回正要去田里抓蝌蚪的孩子們。
七個孩子牽的牽、抱的抱,一起回頭望向神情有些火氣的朱瀲眉。
「娘,什麼事?」小津面露迷惑。他們幾個兄弟姊妹今天很乖,該背的書都背全了,方才娘還高興的讚賞他們,怎麼才一會兒,娘的脾氣就變了?
「你們去亭子後邊的那塊林子裡,看看流泉爺爺和齊叔叔有沒有躲在樹底下偷喝酒。」朱瀲眉抬手揉揉額頭。
兩個人同時不見,一定有問題。
這一老一少依目前的身體狀況,都必須禁酒,她卻三天兩頭在林子裡人贓俱獲的抓到他倆偷喝酒好幾次。
這兩個酒鬼……真是……
一個受傷未癒、一個前不久才犯心絞疼,卻都該死的嗜酒。
這一對忘年酒友在一次巧合機緣下,發現彼此的共同嗜好後,一拍即合,搭檔為最佳共犯,時常窩在一起喝得醉釀釀的。
「哦,好的,我們這就去找找。」果然,惹娘生氣的,又是齊叔叔。小津吁了一口氣,偷偷向身邊的弟妹們使了個眼色。
「還有,別幫他們湮滅喝酒證據。他們的身體不適合喝酒,我說過好幾次了。」朱瀾眉看到孩子們在眉眼之間無聲傳遞的訊息,好氣又好笑的警告。
「不、不會的。」小津心虛的眨了眨眼,回話時結巴了一下。後面幾個孩子也露出僵硬的傻笑附和,然後互相拉扯著跑向林子。
她很肯定,這一次孩子們又會想辦法掩護峻德齊和師父的罪行。
孩子們曾數次背著她幫峻德齊偷偷下床活動筋骨,峻德齊早將孩子們當成同一國的了;既然是同一國的,當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所以,當常孩子向她認錯的時候,他會很有義氣的攬下過錯,和孩子一同站在一塊兒挨她罵。
由於峻德齊不能久站,加上他青白得嚇人、卻一臉愉悅的怪異表情,她罵了幾句,便受不了他的苦肉計,罵也罵不下去,只好無力的揮手驅散這八個團結的傢伙--如果把不知道可以跑開的小蒙和小和也加進去的話。事情到最後,總是不了了之,而峻德齊那傢伙和七個小鬼的感情反而更加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