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問候總是待在佛堂的婆婆之後呢,淨菟的責任便是代替五驚破,盡心使力的讓玉旋歡樂滿足。
雖然父愛不是一個做娘親的可以代替,況且她只虛長玉旋十一歲,他其實喊她一聲大姐也不為過。
今日淨菟如同往常一般的走進後園子,那兒有一個池塘;玉旋似乎喜歡看著魚兒發愣。
有一回她聽見他對著魚兒說話,以及歎息。
他是個寂寞又不安的早熟孩子,叫她心疼不已。
果然,小小身影就在這飄滿雪花的後園子裡。
將手中的狐衣遮蔽上他的身肩,她感覺他似乎打了個哆嗦。是由於她這不速客的親近嗎?
玉旋轉過身,他側著臉,滿眼的驚惶和防備。
淨菟把她原就輕柔的嗓音放得更柔和,「霜雪浸骨,以後出了房門一定要被好袍子才不會壞了身。」
他盯著她,以一種憤世嫉俗的神色。
「要不要跟鏡花她們玩玩?你們三人年紀相當。」他太孤僻了,把每一個人都視為蛇蠍。
如果讓他這樣長大成人,她擔心最最受到傷害的是他自己。
他咬了咬唇,久久,卻依然像蚌殼似的一句話也沒說出口。他將雙肩上的狐衣扯卸下,用力丟在她的足踝邊然後轉身往前跑去。
他不要、也不能再面對她,為什麼她老是糾纏不休?
淨菟忙不迭的撿拾起佔了片片雪花的狐衣,她跟著他身後跑;天候這樣凍人,他的鼻尖和耳朵都凍紅了呀。
足下一滑,她驟然跌趴了下。
玉旋回首,躊躇了會兒便又往前衝急的跑開。
片刻後,淨菟才爬起身來。雪花並不會跌疼人,可是他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態度使她傷心。
回到房間的玉旋把整個人摔丟向床褥,他握緊拳頭猛力的槌打枕衰。
為什麼他想哭呢!都是她害的!
「討厭討厭!什麼菩薩小後娘!我不信,終有一日她也會憎惡我的啊。」
事實上他好怕,怕淨菟憎惡他的那時候的到來!更怕自己喜歡上她!
前日的記憶浮現腦海,心頭一陣酸疼和感動使他顫了一顫。
她為他親自燉了盅熱湯,當時他看見她的雙手紅紅腫腫的,一定是被爐火給燙痛了。
她的左手手指還有幾道傷痕,那是新劃出的血口子。是她切剁食材所弄傷的嗎?
「你總是躲在房裡頭用餐,我聽廚娘說你吃得極少,這可不妥。」
他依稀還感覺得到,她聲音裡的關懷心意。
然後她怯怯的輕聲說:「這是我第一次煮東西,以往我只會生火烤魚而已。假若不合味兒,我會改進的。」
那模樣好美啊!她好似天上的仙女下凡來,而且是為了他這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孤僻小孩。
她是他的小後娘,是爹爹親自帶回來的夫人。其實她不用對他這般疼惜,甚至低聲下氣得像個小奴小婢。她不用忍受的嘛,他是妾室所出,根本也不是什麼尊貴的小公子。
他不理睬她的,縱使她再怎樣溫柔待他。他一把將那瓷盅揮打掉,匡鐺的破碎聲十足十的駭著了她吧。
因為她的臉一下子刷上死白色。他想,她就要罵他了,要不便是動手打他。
可是她卻以憐憫的眼神,揪緊他罪惡的心,「玉旋,你喜歡吃些什麼,告訴我,我請廚娘教導我。」
「哼。」他送她一記不屑的盹視。
她身子似乎震動了下,然後低彎下身去撿拾碎片。
碎片輕輕劃過她的手掌心。
當她離開的那一瞬間,他想跟她說聲對不住,但是聲音哽咽在喉間,他吞嚥幾下,放棄了。
夜裡,他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直到門外熟悉的足聲響起他才忙著假寐。
這一陣子她每一晚都進來幫他蓋被子。她擔憂他踢開被子吧!惟一對他好的奶奶也不曾幫他蓋過被子啊。
她總是哼著不成調的曲兒,一邊輕輕拍撫他,一邊低吟淺唱。就像是他的親生之母似的。
可他對於已死的生母其實沒多深的記憶,也許她也不曾這般愛護他。
今夜,她會過來幫他遮蓋被子嗎?他想念她的安眠曲。
淨菟拿筆在紙上劃了條線。這紙上已經有了七條線,表示玉驚破已經離府七日。
「不曉得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乘船渡海需要一年半載嗎?」
她期待他的歸來,這分思念是由於他是她的相公的關係嗎?
拿出那雕刻美麗的木盒子,她打開蓋子,靜靜的看著裡頭的糖果兒。每一顆的形狀和顏色都不同,卻一樣的令人想要嘗上一口。
她捨不得吃,除了它們是這樣的精巧之外,因為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她希望這些瑭果兒能夠留存永遠。
那甜味猶在心間,充滿她體內的每一個縫隙。
每一日,她總是不由自主的打開木盒子,對著亮彩繽紛的糖果恍惚起來。偶爾惆悵,有時候卻是酸甜揉合的複雜滋味。
她知道自己掛念他至緊。而他呢?是否同她一般的思緒。
「驚破……」只有獨自一人時她才敢悄悄的喊出聲。喊出她最初的情意悸動。
細心收起木盒子,她該去巡視鏡花和水月是否乖乖睡覺。那兩個孩子呀,自從進了玉府就一直亢奮著,她感到欣慰,可也覺得好好笑哦,兩女娃的高昂情緒不知要維持到何時。
還有玉旋呵!他睡著的模樣是那麼的俊!而且不再張著銳利的目芒刺人。
「一個親娘是怎樣的心思呢?」她畢竟未曾孕育過小孩,況且她不過十幾歲呵。
雪花飄落得急狂,似是宣示酷冬的嚴寒有多麼的凍人筋骨。
被穿著粉紅長袍的淨菟伸出手,她抓到了一些雪花屑。
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無憂無慮的欣賞雪景,亦是頭一遭她不再冷到牙齒打顫。這溫暖是驚破給予她的
陡地,尖喊聲和哭嚷一波又一波的湧入朝露合。
廊道外響起急促的足步聲。
小醇用破鑼嗓子喘氣咻咻的喊,「少夫人、少夫人!」
站在窗邊的淨菟伸回手,並且闔上窗,免得小醇老嚷著要告訴老夫人她這貪看雪花飄飄的習慣。
「怎麼了?慢點兒說,甭急。」怕這魯直的肥小醇岔了氣。
「爺兒他……他他……呃……」
「相公?他回來了是不?」喜上眉梢的淨菟,像個沉浸於丈夫疼籠中的幸福少婦。她忘了渡海遠行至少需要幾個月的往返奔波。
她直點頭,「爺兒回來了。」可她又忙搖著頭,「但是爺兒他,是被抬回來的……」
剛剛跨出門檻的淨菟心下一駭,她惶惶問道:「相公受傷了?嚴重嗎?請大夫過來了嗎?」
猛地,小酵瞪凸雙眼,她的黑烏烏的大圓臉煞白了,「呃,爺兒是!!是……」
「病了?」
「死了。」
淨菟全身僵麻住,她的心跳彷彿停了一瞬,「死了?你說,玉驚破他死了?死了?」
「少夫人……」嗚嗚!好慘!少夫人嫁入玉府沒多久就成了未亡人。
「死了嗎?」軟弱無力的聲音之後,她忽然尖銳的太叫。
發自肺腑深處的嘶吼厲厲,「不准誑我!」
「爺兒真的死掉了!屍體抬到了正堂,老夫人和白、黃兩位夫人都已經認過屍並已先回房了。老夫人一直轉動佛珠,好傷心。」
屍體!玉驚破的屍體……
不,不要!她不要他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不要不要不要!哇……
淨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正堂的……
事實上她跌摔好幾跤,然而卻毫無所覺。她幾乎是用爬的進入正堂時,奴婢們一致退離,只有吳總管留下告知情形。
「玉爺乘坐的船突地翻覆,一行人全遭災難。屍首是由玉爺來往商號的船隻打撈起來的。」
雙膝乏了力,淨菟跪下去,顫抖的手兒伸出去卻又縮了回來。
她不敢掀開白布,她怕瞧見他成了屍,滅了魂。
如果可以,她能不能欺哄自己這是一場噩夢,只是個夢而已。
吳總管拭拭淚水,嘶啞道:「的確是玉爺的……屍啊!衣裳和配飾,以及靴子上的織繡完全是王爺所有,連身量也幾乎無差。」
一陣風突然吹掀開白布,那已是模糊並且腫脹的面目,重重的撞擊淨菟的心脈。
是他?!怎麼會?!他的劍眉星目和深刻的絕酷線條,如今卻已全不復見……
吳總管為她釋疑,「由於屍首在海裡載浮載沉了幾個時辰,所以已是面目全非。」
她撫摸玉驚破這張微帶紫青的腫脹臉龐,她沒有掉淚,沒有哀呼痛嚎。她的安靜是最深沉的悲涼。
他死了,那麼她是不是應該跟隨呢?她淺淺的揚唇一笑。
吳總管見狀不禁懼恐三分,「少夫人請節哀。」他連忙退下,把這空間留給她好好的……傷懷。
淨菟仍是笑著,許久後她開了口,「為什麼丟下我?為什麼來不及告別呢?」
回答她的自然是沉默。
「存心的對不?你是存心讓我肝腸寸斷啊!玉驚破,你居然死去,就這樣的連告別也不讓……」
今日一早,她在紙上劃下第八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