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菟伸出手想牽他起身,但被他一把揮掉。
她的右手泛疼,可以見得他的力勁多大,以及多麼的不喜歡她。
她蹲下身,依然溫婉,「摔痛了是不?來,我替你抹藥。」
「假好心!」他像是被激怒且愛面子的小潑虎。
「玉旋,你應該叫我一聲娘,要不,叫聲姨好嗎?」
你不可能喜歡我這個妾室所出的拖油瓶!玉旋的心恨恨的發出無聲怒嚎。
一道暗影罩下,他驚悚得立時爬起來,顛顛歪歪的拖著受痛的腳離去。
淨菟也是一慌,雖然她原就是過來跟他請安的。
「相公,早。」挺怪異的,昨日是他們的婚典和洞房花燭夜。
玉驚破一手牽起她,她的輕盈身骨令他完全不費力,「風波閣距離朝露閣並不近,你這一路行來沒有讓奴僕們瞧見?」
「沒有……」應該沒有。可他詢問這個作啥呢?
彷彿看穿她的心思流轉,他慈悲的為她解惑,「新婚夜一對新人分房睡,奴僕們一定嚼舌,那麼你這個少夫人不但情何以堪,你的威儀不也蕩然無存?」
「謝謝。」她對他微笑,眸光燦燦。他真好,連這細微的枝節也為她設想妥善。
他牽著她走向朝露閣,姿態自然得彷彿她原本即是他所愛護的人。
「天寒風大,晨起時必須披上軟袍。」她的手心總是冰涼涼。
那些流浪日子裡的飢寒交迫,她啊,存活下來並不容易吧。
淨菟低下螓首,她看著自己被他握住的小手兒。
這是他第二次把她的手包覆在他的手掌中,溫暖依舊,悸動依稀。
如果由風波閣到朝露閣能夠這一些些,那麼他的手就會牽得久一會兒。
哎,她亂想什麼呢?不該貪心的。
名份上她是他的妻,可是實質上他是她的恩人和主人。她和奴婢並沒有不同阿。
「你看起來美麗極了。」
「嗯?」他何時與她只有半寸之距。他的氣息好近,好壓迫人。
「人要衣裝!」他調侃的說笑,「當時看到的你不但憔悴,甚至還泛出不太好聞的氣味。」
淨菟感到羞恥,是呵,那時她快餓死了,一身是傷;加上幾日的昏暈,她連到溪邊滌發和擦身都不曾。
最難堪的肘候被他瞧見了……而他沒有煩厭,並且留在破屋子裡,他是面冷心慈的大好人。
也不,他淡笑和朗笑的時候比起任何人來都要好看上十倍、百倍。
進屋,坐在妝台前,她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的眼睛晶晶見亮。
「相公,如果要我為你捨去性命,我將會微笑的闔眼安息。」當她說完的時候,心頭不免駭上一駭。
這話是真摯的,可是就這麼露骨的表明令人羞呀。除了報恩,除了條件交換以外,似乎還有什麼正在翻湧成潮。
玉驚破梳理起她的髮絲,「我不值得你掏心掏肺。」或許當她明瞭真相的那一刻,她會恨他恨到極致。
他自謔的沉沉悶笑。
淨菟曉得自己沒有資格——他不需要她的掏心掏肺。
微微受傷的心情使得她安安靜靜,許久,她才驚覺他正為她梳髻入釵。
他道:「你一定不會弄發,雖然我也不習梳過女子的發,不過至少試試無妨。」
連玉旋的娘親,他也不曾為她梳過發嗎?
當這個疑問在淨菟心中困擾的時候,她忽然嫌棄自己起來。因為她竟然起了計較心,這是惡念。
別奢盼什麼不該的想望,他說了不是嗎,他只是覺得不妨試上一試。
努力的穩住波動的感覺,她轉移話題,「玉旋似乎很怕你?」
「嚴父吧,小孩總是畏懼父親。」
「可是他希望能得到父愛,而且他很寂寞。」所以才會築起一道城牆來保護自己,也隔絕了與大人的互動。
「可憐弱小是美德,但是過了分不一定好。」
「你這樣……很殘忍,玉旋他有爹,卻缺了愛,這要比起沒爹的孩子更加淒涼。」
「所以你這個菩薩小後娘十分的重要。」
「所以你並不是完全不疼惜他,對嗎?」
她的神采儘是崇敬和讚賞,不過玉驚破並不憎惡,反而享受起她對他的至高仰望。
然而他將傷害她……
但願她承受得住!
淨菟這新人門的媳婦兒跪拜公公和祖先的牌位後,她先是向玉老夫人敬茶請安,再至白香和黃菊的房裡問候。
鏡花和水月依然是吃吃喝喝不歇停,她們連逛個花園都要一個糕點兒在身上呢。
「原來剛出爐的白饅頭這樣的好吃。」水月塞了一嘴食物的說著,「要是每天吃飽穿暖,死了也可以。」
鏡花則是忙著採摘花兒和撲捕蝴蝶,她太喜歡這裡了,連洗澡水都是熱呼呼的,不同於往時所洗滌的冰涼溪水。
寒冬時候能有熱水浸泡,哇!人間極樂。
至於淨菟這新嫁娘的第一日如何度過?
直到深夜她才覺得累乏,兩隻腿兒幾乎跑斷,幸好孤苑的生活訓練了她的忍耐力。
她知道玉府財富驚人,但萬萬料想不及的是這樣的千金萬金,連造個宮殿都只是如辦個芝麻小事般的輕而易舉。
綢布莊、錢莊、米坊、古董買賣和許許多多的營生令她記也記不住。所以她明瞭了玉驚破肩頭上的擔子足以壓垮一般男子。
然他亦是個卓爾非凡的玉爺!她看得出來底下人對他言聽計從之外的崇仰。她又何嘗不是呢?
二十五歲的他好了不起,她不禁心疼起他的勞心勞力。如斯忙碌的他居然可以為了萍水相逢的她,耗費他的寶貴時間持在當時的破屋裡,她感動、感激得好幾次濕了眼。
夜了,她盯著燭光熒熒。已經梳洗好的身子微微顫抖。
不是冷呵!屋裡有著火爐呢。
淨菟緊緊抓著裙衣,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聲。
一會兒後他會過來吧?他將如何待她,而她又該如何應對才是好呢?
她希望他滿意……可沒人教她男女之間的事,她所聽到的全是嘻笑式的閒談,因此,她似懂非懂,一顆心揪得都疼了。
今日她問他,為什麼帶她到玉府所屬的每一個店肆?
他說:「你是玉府的女主人,玉府的每一樁營生你必須瞭解,甚至懂得掌管。」
「可是我不認識字,也不會做生意。」當時她是這麼急慌慌的回答。
「店肆的總管可以幫你。」
「幫我?可你才是當家主事的爺兒!」
「如果我不在的時候?」
她記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有多麼奇詭的射出極熱的芒!他不在她的身邊,不在玉府?她連想像也不敢。
漫長的夜過去了,天際已亮白。
她竟等了一夜,就在她一心思想著他度過這一夜。
可他沒來……
他不要她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嗎?如果他只是想選個小後娘或是女主人,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任由他挑,怎樣都比她這個什麼能耐也沒有的孤女強過許多。
況且她還是個有了兩個女兒的姑娘。她不會異想天開的以為他對她有情……
「唉。」
「娘子的歎息是我的不是,我該檢討。」
淨菟赧然,他怎麼無聲無息闖入朝露閣呢?但轉念一想,她不由得暗暗嘲笑自己,這整個玉府都是他的所有呀。
玉驚破長髮被瀉下,尚未束髮帶冠的他有一絲兒叫入迷惑的危險魅力。
他掃一眼平整的錦榻,「一夜未眠?」
他會取笑她的。無言以對的她,頰畔浮現紅霞的麗采。
他將她壓向錦榻,當她誤以為他可能對她……的剎那,他咧開口,「立刻睡一覺,晚些時候我們還得出府,有你累的。」
微甜的感覺竄入淨菟的每一寸肌膚裡,幾乎滲入骨髓。
她一定會用力、用心的珍存這個感覺,直到她嚥下氣息的最後一瞬。
當淨菟打了會兒小盹後,不太文雅的打著呵欠、伸伸懶腰,突然床畔一個低低沉沉的笑聲使她立時心緒翻湧。
「你怎麼待在這兒?」一直待著嗎?
「朝露閣是我們的新房。」理所當然。
被人護守的甘甜滋味再度令她既喜又怯!方纔他一直盯著她的睡姿是不?那麼豈不是太羞赧了。
丈夫坐在一旁凝望妻子的人眠嬌態,這似乎是女人家最大的幸福。
玉驚破扶她下床,雙手一拍,十數名婢女魚貫般的走入朝露閣。
「由你自己排選服侍的婢女,四個或六個都可以。」
「不……」她想說不用了,可是她不能拂逆他的好意。
然她真的不習慣有人服侍,她是最卑微的流浪女啊。
終究她還是選擇一個婢女!
玉驚破掀掀峻眉,「一個足以差遣嗎?梳髻、穿衣和著妝等等……」
「一個就好。」
「為何挑她?小醇可是連廚房都嫌棄的丫環。」而且面目醜陋。
「她很可憐的……」她瞧見那胖胖黑黑的丫環的手掌心全是鞭痕,肯定是哪一房的主子凌虐了她。
盯著淨菟真誠無偽的神情,玉驚破下顆微微抽動了下。他竟對自己憤怒懊惱,相對於她的無邪無辜,他所要行使的計策簡直是罪大惡極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