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嚴像在說給自己聽那般的喃言:
「難道我們真的做不了朋友……怎麼會這樣……只是做個朋友嘛……」
小漁聽到了那句輕歎,在心中也埋下了一朵歎息。
她像被催眠似的回了他一句:
「你知道嗎?我沒有朋友。」小漁斂起眉,禁不住地開了口:「我從小到大就沒有要好的朋友……」
傅嚴聞言,本欲說些什麼,小漁卻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
「我到高二家裡就不能供我讀書了,本來……我也想讀文學的。」
傅嚴聽到她這樣說,滿是驚喜。
「是嗎?你想讀文學?你可以來旁聽啊,教授認不出人的。」傅嚴一向直腸子,他竟認真地建議起她來。
「是嗎?」小漁眼中閃過一絲難得的光采,卻又黯了下來。「我爸病了,要有人隨時陪在身邊看護才行。」
「你爸病了?」傅嚴想追問是什麼病,卻又不願「刺探」她的隱私,轉了話題又道:「那……你為什麼想讀文學?」
小漁見雨斷斷續續地落著,心想大概一時半刻離不開這兒,聽到傅嚴扔來了一個問號,她不禁追溯著一些記憶,輕輕開口說道:
「我母親嫁給我爸時,什麼都沒有,只帶了一大箱書充當嫁粒。在我眼中,我的父母不管是外貌、家世、人品都差距甚大,我實在不明白我媽為什麼會嫁給我爸,我媽也從不對我說些關於她和我爸之間、或是我外婆那邊的事。後來她過世,我也沒機會問了。我爸是個很不負責任的男人,成日酗酒、游手好閒,我們家始終是靠著鄰居接濟度日,還有一些政府配給的小津貼勉強餬口。我因為要照顧我爸,學校那邊是顧不了了……」
「繁瑣的家務等著我去做,我覺得我的心靈乾涸得像一片荒漠。我媽什麼都沒有留給我,只有一大櫃的書,於是,我一本接著一本囫圇吞棗地翻閱,彷彿那才是我賴以維生的食糧。我總是在極度疲累的情況下反覆地閱讀,而後昏沉地睡去,運氣好我會夢到一場……一場跟現實毫無關係的仙境……」
傅嚴見她的眼神,是那麼空洞、絕望,卻又充溢著一種可貴的人世的堅強。
他忍不住說道:
「你還是有故事的,不是嗎?我聽得很入神,可是我無意挖掘,我希望能有下一次機會,像這次一樣地聊聊天。你瞧!我們又多了一個共通點,我們是喜歡文學的『同行』,我明天把我繫上的用書帶來給你看,我可以教你,我畢竟讀到大四快畢業了,你得喊我一聲『學長』幄!」
小漁也察覺自己似乎說得太多了,可是又是出於這樣的情不自禁。有個人願意聽自己說話,對她而言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見傅嚴刻意讓氣氛緩和些,她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善意,完全不知道該回些什麼才是。
傅嚴察覺到她眼角的淡愁,提著興致熱切開口:
「這可是你第一次對我這麼和顏悅色呢!我明天再來找你。」他見雨漸漸停了,又說道:「我該回去了,不然我的管家會急瘋的。明天早上就在那片竹林等你,好嗎?」
小漁還是有些遲疑,傅嚴卻霸道地不聽回答,走出亭子對她揮手大喊:
「就這麼決定了!別忘了喔!」說完,他一階一階像在跳舞一樣走下了棧道。
小漁意識到這樣洶湧的熱情,卻感到有一些無端的害怕。
亭簷滴下了一串雨珠,模糊了傅嚴離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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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剛亮,傅嚴放輕腳步打開了家門。
他套上了鞋子、背起身後沉甸甸的背包,盡量爭取時間的跑到停放自行車的車庫。
然而事情並不如意,岡田徹竟雙手環抱、靠在車庫大門上,看向傅嚴露出了一抹憂慮的眼神。
「少爺,那麼早起來,去哪兒?」
傅嚴腦子像突然打個結,吞吞吐吐的模樣不引人懷疑才難。
「呃……我今天自己騎車去上課。」
岡田徹敏銳地問道:
「你知道從這裡到學校騎車要多久嗎?」見傅嚴遲遲沒有答案,他又說:「整整兩個小時。」
岡田徹的不苟言笑,更惹傅嚴渾身緊張。
「我……就是知道要花很多時間,所以才提早出門啊……」
傅嚴已經扯不下去了,他走近車庫,岡田徹卻又橫擋在他面前。
岡田徹深吸了口氣對傅嚴說道:
「少爺,昨天的事,你都不跟我解釋嗎?」
傅嚴聞言,立刻湧起了一些愧疚。
他索性不急著走了,跟岡田徹並肩靠在車庫門前說道:
「阿徹,對不起啊,以後如果你接不到我下課,就別管我了。」
傅嚴想起昨天回家時,李嫂說阿徹還沒回來,一直到半夜十二點多,他才從房裡聽到大門口李嫂與阿徹的對話——
「少爺早回來了,你跑去哪兒呢?」
「回來了嗎?少爺回來了就好……」
傅嚴從窗縫看見了岡田徹高大而疲憊的身影進了屋內。
他不知道,岡田徹從下午等到半夜,一刻都不敢離開校園大門,生怕一個錯過就接不到他。
岡田徹一直深信傅嚴不是一個會如此任性恣意的人,他會出現的,絕不可能不跟他說一聲就自己回家的。
只是,他顯然錯估了自己對傅嚴的認知。
在他終於開車回家時,他還在想如何對老爺夫人交代少爺的失蹤,豈料一進門就看見二樓傅嚴房裡燈火通明。
他覺得受辱,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爺爺從小要他跟著傅嚴,再三叮囑他絕對要取得傅嚴百分之百的信任,如今傅嚴遲歸不日,卻不讓他知道原因,這十年多來的隨行跟從,是毫無意義可言了。
傅嚴不敢直視岡田徹,揉著頭,蹲坐在地不發一語。
岡田徹也在傅嚴一旁坐了下來,點了煙道:
「少爺,我是你的僕人,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的,我不能跟你要解釋的,我知道。」
「阿徹……」傅嚴愈聽愈懊惱,急著說:「我從沒有把你當作我的僕人啊,你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你要我做什麼我也願意去幫你做的……」
「不,不管你把我當作什麼,我不會忘記我是你的僕人,護送你的安全,照顧你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辜負老爺夫人,還有我爺爺、父親對我的指示。」
「阿徹,好,我什麼都跟你說,你不要這樣子……」
岡田徹深鎖的眉心驀地溜過了一絲詭異,卻不被怏要讓愧疚給淹沒的傅嚴發現。
愣愣的傅嚴一古腦兒全說了:
「我最近遇到了一個女孩子,我喜歡她,我想追她!」
頓覺自己把事情說得太模糊,他笑道:「呃……這是整件事的大意啦……」
他又乾笑數聲,打算把事情形容得更為詳細。
「前天我不是中午騎車出門嗎?結果我差點出了車禍……」
岡田徹原本剛硬的臉部線條在聽到「車禍」兩字時劇跳了一下。
「車禍?有沒有怎樣?」
傅嚴連聲安撫:
「我沒事啦……重點是我躲過了那場車禍,摔進山裡……」
「掉進出裡?」岡田徹聞言抓狂,一把將煙給捻熄了。
「少爺,你到底這幾天做了些什麼啊?」
「哎呀!你動不動就打斷我,我怎麼把它給說完呢?」
岡田徹也覺得有些失態,又正色道:
「你說吧。」
傅嚴覺得好笑,一向嚴肅耿直的岡田徹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愛聽故事。
「雖然我是連人帶車進了山裡,可是我毫髮無傷,還在林裡遇見了一個好美麗的女孩。當天我沒有機會跟她多聊,於是我昨天翹課就是去找她。說完了,就這麼簡單。」
「那個女孩……是個怎樣的女孩子呢?」岡田佃話頭一斷,頓覺自己問得不夠正經,又改口:「呃……是這樣的,少爺想要追求的女孩,有什麼吸引人之處嗎?」
嗯,這樣子改詞比較合乎他酷酷的形象和身份。
「她可與眾不同了呢,她叫小漁,長得脫俗清麗,一頭長髮披肩,她的談吐很特別,跟她說話讓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傅嚴敘述的表情像是跌進夢裡。
岡田徹聽了,有些擔心地說道:
「可是——夫人恐怕不會答應少爺追求這樣的女孩。」他不免要提醒傅嚴:「夫人昨天打電話來說,等到七月我們就要返回日本了。聽說夫人已經物色了很多人選,少爺一回日本就有接不完的飯局了。」
傅嚴吃驚地說道: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一到七月就得回日本?我媽又給我物色了什麼人選?」
岡田徹只能據實以答:
「少爺,我們本來的打算就是七月回日本,你應該心裡也有個譜。自從太夫人去世,整個傅家就沒有人支持少爺繼續在台灣攻讀學業,全是口徑一同要少爺接掌長鶴集團。而且……老爺最近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穩定,少爺已經二十二歲,夫人一直在替少爺物色適合的對象,傅家一脈單傳,如果……如果老爺的身體狀況不容許再繼續支撐長鶴集團,那麼少爺將是惟一的人選,即使不在今年接掌集團,將來長鶴集團也是要少爺繼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