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挑個黃道吉日來跟你提親,答案還是一樣。我雖然不認同情愛,但是我對令璦的『關心』絕對超過『愛的魔力』。愛會變質,情感也會移轉,而魔力更是容易消失。我說過了,我跟她並不是一見鍾情,但我對她的關心從初次接觸至今是有增無減,這份關心會是我給她一生呵護的有力承諾。如果你肯的話,不妨把它們看做同一回事。」
「你是要我睜隻眼閉只眼?」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找出一個平衡點罷了。你認為愛是幸福婚姻的要素,而我則是將關心放在首位。人的觀念不盡相同,但是若目標一致的話,我不認為我的想法有任何該遭受質疑的待遇。」
「照你的邏輯推論,話說得是頗有理。我也很感激你如此看重我這個做父親的意見。如果今天你我互換立場,有人上門提親,請求你將女兒許配給他,這個人隱瞞真實身份,姑且不論他是富是貧,又有兩次破裂的婚姻紀錄,除『關心以外絕口不提愛』的話,你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不會!」李富凱果決的回答他,但很快地又補充說明,「但是我會讓我女兒做選擇,因為要嫁人的人是她,不是你也不是我。羅敷已經二十五歲了,我在她這個年紀時已經可以獨立自主,這是環境逼得我如此。她今天會有這樣的個性,也是環境使然,但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要替她操心到什麼時候呢?如果我不幸讓她失望了,我也會想個法子再激起她的希望。」
羅正宇再次看著這個口才雄辯的男人,無奈的說:「但願如此!你打算怎麼跟她解釋,你就是她恨了老半天的人呢?」
「我會讓她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真相自有大白的一天,你也許認為自己可以活在一個沒有愛的婚姻生活裡,但是我得提醒你,關心也是出於愛,是一種愛的表現,而信任更是婚姻本質裡不可缺乏的要素。我只希望你別固執己見,而吝惜給予羅敷這些你認為不值一文的東西。」
「也許她能教會我愛及信任也不一定。」他心血來潮的冒出這樣一句話。
「我覺得你不是很賣力地在說服我,讓我信服你是適合她的終生伴侶。」羅正宇挑起眉,半質疑的下了一個結論。
李富凱笑了起來。先前僵持不下的氣氛因他這一朗笑,頓時一掃而空。「我不是在跟你談生意,因此才將自己的看法全盤托出,我沒料到這也會是個問題!」
「她若跟了你,我看問題會是一籮筐。」
「您是首肯這門親事了?」
「你有打算讓我說『不』嗎?」
「我的確是沒有那個打算。」
「你們的婚事到頭來還是得公開,一旦公開後,你的謊就圓不住了。你打算如何做?」
「我打算公證結婚,不大肆宣揚,等瑞士的交接業務告平穩後,再給她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婚俗我不是很清楚,所以您直說無妨,大、小聘我也會一併弄妥──」
「這點你多心了!我們家沒有什麼習俗可言,只盼她嫁給你不受累才好。這樣吧!何不等你回國後,再登門造訪,那樣也許可以讓我看看,你對她的關心是否還是有增無減?」羅正宇嘗試著推托。
李富凱看著未來的丈人耍著迂迴之術。「我也是怕夜長夢多,才提出如此唐突的請求,抱歉我表現得太急著當你的女婿。」他打趣的說,眼神中閃爍著意有所指的光芒。
「我看你根本是急著想當她的丈夫、為我添孫吧!」羅正宇反損了一句,點破李富凱的言下之意。也許他還是沒錯看這個李富凱,他應該是愛著羅敷的,只是這個年輕人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罷了。「你府上長輩的意思呢?」
「他老人家沒意見,全權由我作主,但是我家人口相當複雜,所以找也沒打算讓他們全知道。」
「有多複雜?」羅正宇心有餘悸地問。
李富凱坦然的說:「我父親有三個姊妹,雖然早都嫁了出去,但三不五時還是會攜家帶眷回家小住,這一小住不是一季便是半年。我小時候每年回家探親一次就受不了,我也不會讓她去受這種冤枉罪。」
羅正宇猶豫了半秒,突然冒出一句話:「我希望你別寵壞我女兒才好。」
李富凱愣了一下。「您這話的含意我就不是很瞭解了!」
「我不管你前兩次的婚事是怎麼搞砸的,但是婚姻絕對不是兒戲,你那套『合則聚,不合則散』的時髦做法可不能用在羅敷身上。就你真想娶她的話,我有兩件事想說在前頭。」
「您請說,我衡量看看。」
「第一,家中的事由她打點、料理,毋需花錢請傭人,就讓她過著一般人家的生活。」
李富凱真是呆掉了,他沒料到准丈人竟提出這種要求。「這事容易商量,但就不知你的用意何在?」
「很簡單!我們家雖是小康之家,但她從小也沒碰過多少家事,這是我和內人的錯,反倒得推給你做,你讓她學著照顧自己,對她日後有幫助。」
李富凱聞言點頭,深知羅正宇還是顧忌他會花心甩了羅敷,但他不怨天尤人,今天若不是碰上像羅正宇這般講理的父親,他早被攆出門了。「那第二件事呢?」
「永遠不要讓她淌著淚進到我家門檻。」
「我盡力而為。」李富凱鄭重的給予承諾,隨即又好像想到什麼事,轉口就打趣的問:「但如果是我哭著進你家門檻,這又怎麼辦?」
羅正宇笑意盎然的回視眼前的年輕人。「我家紙巾不少,看你要哭多久都無妨。」
※※※
李富凱有效率的打點妥當公證結婚的事宜,挑了週一上午十一點,在台北地方法院公證處舉行簡單隆重的登記儀式。
與另外兩對穿著正式白紗禮服、辦理登記的新人相比,李富凱和羅敷的行頭就顯得格外寒傖。他只穿了一件絲質白襯衫及挺直的黑長褲,但那份尊貴的氣質可說是無與倫比。而羅敷也只是略施淡妝,套了件洋裝,蹬上難得派上用場的高跟鞋。
羅家三等親戚,只要是有空,皆到場觀禮,所以泰半都是婦道人家;反觀男方,連半個親戚也沒有到場祝賀。大家咸認為羅敷這麼草率下嫁一介藉藉無名、無車、又無房的工程師似乎有欠周詳,更何況對方還不肯宴請酒席,實在是有失禮數。
但是有林玫雪這個丈母娘為女婿仗義直言,其他親戚也就不便管起羅家的家務事。
「年輕人一旦陷人情網總是難分難捨。我這個女婿很有前途的,不但精通英文,連法文、德文都是順口溜,才進參石企業不到三個月,就被派遣至歐洲受訓,這樣倉卒成親、來不及辦酒席也是情非得已啊!改日我這女婿完訓歸國,一定會給羅敷一個風光的婚宴,屆時可要來啊!」
「一定去,一定去!看著小敷長大的,她的喜酒說什麼都得吃上幾口。」
「你們別淨是看他一副老實相,這間屋子放眼瞧瞧,又有誰比得上我這個女婿呢?要不了三年五載,准飛黃騰達。」林玫雪愈是瞧李富凱,就愈是覺得他順眼得緊,根本聽不進眾家姊妹說上一句不中聽的言語。
「是啊!玫雪,聽你這麼說,我也認為他面帶貴相。羅敷能幹,也真是會挑丈夫哦!你好福氣喲!女兒嫁得近,又招了個半子進門。」
婦道人家這麼你一句、我一句的往返交流唱和著,便壓下眾人的斐短流長。
儀式結束後,李富凱還是挽留住羅家大大小小的親戚,至羅曼先行預約好的飯館慶祝一番。這一請也得要四桌。教羅敷擔心的拉著他的白襯衣袖,在他耳邊低語:「喂!你別淨是擺闊,量力而為吧!」
而他對羅敷的警告只是報以微笑,應了一句:「守財不施,謂之錢奴;我有一筆小積蓄,這四桌吃不垮我的。」
一頓飯吃完,當羅敷氣喘吁吁、遠遠的跟在李富凱身後,踏上曲折迤邐的坡道,逐漸趨近一幢傍著山腰而築的大圍牆時,喜不自勝,以為新家就在不遠處。等到她面對已然深掩、紅漆斑剝的大鐵門時,反倒被這荒涼、殘敗的外觀給震懾住。
這堵厚牆高約兩公尺,是以平滑的大理石堆疊而成,除了蘚苔類的青苔順著石縫而居外,沿牆而下的紫爬籐與彎彎斜揚的千紅九重葛,依戀似地攀布在牆緣上。如擎天柱的橡木及玉蘭花樹衝出高牆、直指穹蒼,其傲氣臨空、藐視山澗,彷彿在向世人矜誇不受空間阻隔的本事,於是蒼鬱茂密的樹枝交錯糾結於圍牆之上,無形之中又形成另一環厚實的綠牆。
清爽的空氣中飄著淡雅的香氣,是桂花!
羅敷佇立門前,仰望頭頂自牆緣露出的一株大樹,滿滿樹枝結實纍纍,一粒粒嬌憨低垂、粉紅誘人的蓮霧,正隨著和風韻動,好像在跟她打招呼似的。羅敷抬起手遮著眼,藉以抵擋那穿刺枝縫隙而長曳直下的光線,其金芒熠熠然,閃爍舞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