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瞳想坦白的情緒一下子被慕淮給打斷,他接另一線電話去了,話筒裡剩下機械式的音樂聲。
「抱歉,」一會兒,慕淮的聲音又回來了,很快地說:「是個重要客戶,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晚上再打給你。還有,你下班得自己回家,我今天不能送你。」
唔,不用說了,也不必費心想怎麼起頭了。
「沒關係,我知道了,你忙你的。」然而奇怪的是——當語瞳掛上電話,居然有那麼點莫名其妙的解脫感——
而雅的椅子滑了過來,揶揄地:
「男朋友唷!慕淮還真對你不錯耶,一天好幾通電話。對了,我昨天晚上為什麼也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對而雅,語瞳是刻意隱瞞。昨晚的混亂狀況都因而雅而起,她實在不知道該對她怎麼說。
「我開車出去兜兜風,沒帶手機。」她隨意笑笑。
「我是想跟你講一聲,我臨時想到好久沒見過我姑姑了,他們一家人又剛巧住附近,所以就去她家睡了,哪裡知道沒找到你。嘿!」而雅的表情忽然變得好興奮!「你知道我昨天搭誰的便車去的?殷以淮耶!」
知道。不過如果更早一點知道就好了。語瞳苦澀一笑,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真的?那不得償你所願?」
「也還好啦,一小段路而已。」雖說如此,而雅還是一臉陶醉。「不過我跟他聊了一下。他也不是隨時都那麼冷酷嘲諷的呀,其實我覺得他人還滿好的。」
語瞳暗自搖頭。真是諷刺!故事的主角覺得以淮是個好人,她這不相干的人卻把以淮當大壞蛋。
忽然兩人身後——殷瑋蘭的辦公室大門被重重推開,一個女同事從裡頭氣急敗壞地走出來,語瞳、而雅很有默契的對望一眼——又有人倒楣了。
果真女同事走回座位便忿忿抱怨:
「沒見過那麼難纏的主管!簡直就是找碴!說什麼書面報告的字體級數太小,她不看十二級的字,給她改成十四級,變成多幾頁,她又嫌報告太長……叫人家怎麼做事嘛!」
平日被殷瑋蘭壓搾的同事馬上有人附和了:
「就是說嘛,她要是再這樣下去,我看我們遲早被她搞瘋,統統辭職算了。」
「我看如果不是因為她是殷家的人,這種人哪裡有能耐當我們的主管?!」
「這樣講就太難聽了,」而雅難得中肯說話。「她雖然可惡了點,可是業務總算做得風生水起,也沒害我們這部門垮台呀。」
語瞳笑著拿原子筆敲敲而雅。
「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體諒人?」
「就事論事嘛。」而雅辯著。「殷瑋蘭雖然不知人間疾苦,又霸道,就算她不是壞人,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不能因為這樣就以偏概全,否定了她的能力,我們做人不能有偏見嘛。」
是了,偏見。語瞳忽然像是被點醒,想起以淮來。
也許她對以淮就因為一直存有偏見——第一印象的偏見、各式各樣謊言八卦的偏見、慕淮評價的偏見……。
以至於,在她的想法中,殷以淮似乎不可能是個「好人」;以至於,她時常跟他吵架,昨天甚至還誤會他。
可是,她又認識他多久?又熟悉他多少?
因為這些「偏見」而斷定一個人,對他來說實在太不公平。
她忽然明白了以淮那若有似無的陰鬱所為何來。如果所有剛認識他的人都因為這樣的偏見而對他有錯誤的理解,他怎可能綻放笑容?
怪不得昨天在醫院時他會如此激動、如此氣忿、如此蠻不講理。
說到講理,她自己又何嘗沒有過失?畢竟而雅的事是她自己胡亂猜想,錯怪了他,他還送她到醫院……可是現在想想,她的回報不僅僅是跟他大吵一架,連句「謝」都沒說過。
她是怎麼了呢?
自省的語瞳,心中對以淮充滿了歉意。是呵,無論如何,她欠他一聲謝,欠他一聲對不起。
她忽然有股衝動,想當面把這兩句話告訴他。
快到中午休息時問了,廣告公司其實離這也不遠——
想到就做。語瞳快速拿起皮包,朝身邊的而雅丟下一句:
「而雅,我出去一下,中午吃完飯就回來,有什麼事打我手機。」
沒有解釋,她拎著皮包,很快地走出公司大門。
廣告公司櫃檯總機小姐看見語瞳時已經認得她了。
「啊,又來拿資料?」
「不是。」語瞳微微一笑。「我找殷先生。他在不在?」
「不在耶。」總機小姐抱歉地。「他很少來公司的,就算要來,也是中午過後的事。」
「這樣……。」語瞳感覺剛剛從街上帶進來的滿身燥熱似乎又往上升了幾分,她無可奈何地向總機小姐點點頭。
「謝謝,那我再找他。」
想來道歉之前沒料到有找不到道歉之人的可能性。語瞳搖搖頭,因自己的衝動而自顧自地笑了。走進電梯按下一樓,水晶玻璃的透明電梯,室外映上來的景致一串往下流瀉,流到盡頭,一樓到了。
語瞳正踏出電梯,以淮剛巧要跨進來。
「啊!你——」
語瞳意外地喊出聲來,這情況若不是她再陪以淮坐一次電梯,就是以淮暫時放棄上樓。
他委屈自己選擇了後者。
「怎麼?又幫殷瑋蘭跑腿?」他的想法跟總機小姐如出一轍,只不過他的口氣更帶了點輕蔑。
「不是,我來找你。」
站在大廳的電梯前,語瞳做了個深呼吸。承認自己的錯誤是需要點勇氣的。
「我來跟你說抱歉。」
以淮怔楞了一下,因不懂語瞳的真正用意而有所防範。他平平靜靜地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語瞳站在那裡,兩手交握著皮包的提帶,很真誠很坦白:
「昨天的事是我誤會了你。我不應該因為聽了別人的話就對你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既然我幾乎不認識你,當然也就沒辦法對你做出正確的評斷。對不起,我昨天的話可能太過分。」
以淮更加訝異了!訝異得彷彿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像是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語瞳的話有幾分真實,因此,他緩緩吐出一句: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要跟我說這個?」
語瞳點點頭,有些尷尬,有些不是滋味。道歉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先把自己的身段放下,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語瞳的坦誠激起以淮心裡的點點波濤,那許久未曾開啟而乾涸的那部分,緩緩流入甘泉,這是他不習慣的感覺。從小到大,複雜的家庭、起伏多變的人生路途讓他很難放開胸懷相信別人,他那緊抿的薄唇不僅僅嘲諷也是敏感;他怔著,沉默著,心裡飛快地轉著各式可能的答案。
他的表情還是冷淡的,雖然終於開了口,卻出人意料地語帶嘲謔:
「如果你是擔心我會把昨天的事告訴殷慕淮而來向我道歉,那你大可放心。我跟殷慕淮幾乎是不說話的,不會因為你的事而例外。」
語瞳微微側著頭,不置信地瞪著他。她放棄了,真的放棄了!她傻乎乎的以為殷以淮是因受了太多人的側目而顯得嘲諷傲慢,至少她就不願做一個有偏見的人,她願意向他道歉。可是怎麼著?他用這種態度來侮蔑她的誠意?
語瞳重重吸著氣,反感地開口:
「你如果真是這樣想,那算了,剛剛的話當我沒說過,我收回我的道歉。」
她很快地扭頭,忿忿地往大樓外走去。
「欸,別走那麼快——」
他出人意料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扯了回來。語瞳被迫再度正視他,心裡除了驚訝,沒有別的,想不出半句話好說,只是死死地瞪著他。
像是終於跨過了一條線——簡單一點的說,以淮終於相信了語瞳道歉的誠意,不再猜忌疑慮。霎時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完美的唇形頭一回有了不帶嘲諷的笑容。
「這下該我說抱歉了,是不是?你還真容易生氣。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語瞳像呆子似地看著以淮舒緩的微笑,那雙藏著陰霾的眼光像是忽然被室外投射進來的陽光照得燦亮!她如同被催眠般地怔怔盯著他,非常不習慣他這樣的轉變。
他的手閒閒地插在長褲口袋裡,像對待一個極熟悉的好友那樣的口氣:
「還沒吃中飯吧?走,一起去。」
困惑中,語瞳終於回過神,遲鈍地望向他。
「你說什麼?」
他笑了,語瞳從沒見過他臉上出現過這樣明朗的微笑。
「你不是要道歉?那就再多加點誠意,請我吃中飯吧。」
原來他也會開玩笑的!語瞳的茫然不解全寫在臉上,此時的以淮不像她印象中的以淮,卻是她比較有可能會喜歡的以淮。她的心軟了下來。
「剛才跟我道歉的人是你,要請的話也應該是你才對。」語瞳微噘著唇慢慢說。
他想了想。
「也對。」原本朝大樓走去的腳步轉了回來,改變心意地帶著語瞳走下地下停車場,把語瞳塞進他的車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