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一下子理直氣壯了起來,接過電話。
慕淮的聲音平和依舊,卻掩不住擔憂。
「一下午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你,以為你失蹤了。沒事吧?」
「嗯,我跟朋友出去了。」語瞳似乎想坦白些什麼,以示自己的光明正大,於是又補了一句:「跟殷以淮。」
電話那頭的聲音消失了。老半天,慕淮才勉強而生硬地:「你跟以淮出去?廣告的事嗎?」
「不是。」似乎開了個頭,接下來的一切就如水流般順暢,語瞳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是慕淮不能知道的。
「我覺得我之前對他的看法有些誤會,所以去找他,我們一起去山上野餐,就這樣。」
「你在家等我,別再出去。」慕淮的聲音忽然失去了一向的從容,變得急迫而惱怒,他重重吸氣。「我現在立刻去找你!」
「幹嘛那麼急?喂?喂——」語瞳不可置信的瞪視著那只話筒,慕淮居然不等她說完話就直接掛斷了!
犯得著那麼緊張嗎?語瞳心裡也起了一把無名火。
她跟慕淮的交往最特別的一點就是自由,彼此都保有自由。語瞳從來不過問他的交友狀況,自然語瞳也有權利擁有其他的異性朋友,一向是這樣的,怎麼慕淮的反應一下變得那麼激烈?
就算是殷以淮好了——他不承認而厭惡的弟弟。語瞳極端地想:這也是她的自由不是?慕淮不喜歡他,不見得她就不能把他當朋友。
半個小時不到,慕淮已來到她家門口。他按對講機,語瞳去開,他簡潔一句:
「你下來。」
語瞳覺得莫名其妙,心裡又氣!慕淮從不拿這種命令的語氣跟她講話的!下了樓,踩得腳步重重。
街燈下,慕淮鎮定地站著,眼底是一片嚴肅,語瞳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他一看見語瞳就走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審問似的:
「你跟以淮見過幾次面?你們經常一起出去?」
語瞳皺眉甩開他的手,不解他情緒的轉變為何。
「你說什麼呀!只是那時候在南部拍廣告的時候他也在,就這樣罷了。」
「那你今天為什麼去找他?還跟他一起蹺班?!」慕淮的神情其實不只是嚴肅緊張,更像是憂慮。
「我說過了呀,」語瞳煩起來了。「我在南部看不順眼他傲慢的樣子,跟他吵了一架,後來覺得自己也有錯,就去跟他道歉,然後兩人去山上走走——我跟我男的同學、朋友都有可能這麼做的,你緊張什麼?」
他直勾勾地瞪著語瞳,語瞳的神情自然不像作假,而他眼神裡的陰鷙煩憂卻久久無法平復。像是為了平撫自己太過激昂的情緒,他燃起了一支菸,非常深沉地思考。好半天,才緩緩沉聲開口:
「我緊張,因為我擔心你……被他利用而受傷。」
這話太嚴重。語瞳本能地擰起眉。
「你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慕淮重複了一次,像在思索可用的言詞。末了,才像是放棄地長長吐出一口煙。「我一直沒告訴過你,我家跟殷以淮之間的淵源。」
「無所謂,」語瞳搖搖頭。「謠言我聽得夠多。而且下午殷以淮也說了些,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版本。」
慕淮把才剛點燃的菸乾脆踩熄在腳底,所講出來的話,也比較直率了。
「好。不管你聽的是哪個版本,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父親在殷以淮廿四歲時終於找到他,那時他母親剛過世,他只是個剛出社會的小小助理工程師,我父親覺得愧對他,於是帶他回台北。」
他頓了頓,再說:
「從來不曾見過面的兄弟姊妹忽然相認,你不能要求我們立刻兄友弟恭。而我們逐漸也發覺在以淮冷漠的面具下,其實有更多的恨——恨我母親當年如此對待他們母子,甚至連我們一同恨進去了。」
語瞳靜靜聽著,插不上半句話。恨?是的,就算不是恨,任何人也能清楚地發現以淮對殷家人的那種嘲諷與不屑;可是異地而處,換成她是以淮,換成慕淮是以淮,沒有人能有忍怒不言的涵養呵!
「我家的麻煩事,我想你也不見得有興趣聽,我唯一想告訴你的是,」慕淮的眸子在夜中更顯深沉,像兩口看不見底的深井。
「以淮長年待在國外,然而每次回台北,他總帶走一樣東西。第一次,我父親給了他IMP,美國的總監位置;第二次,台北的廣告公司掛了他的名;第三次,也就是我父親過世的那一次,他分到了我父親的遺產;這回,我父親走了,他不能再從殷家帶走任何東西,於是我怕他想帶的是……。」
語瞳不由自主地抬起視線,等著慕淮說下去。慕淮定定地看她一眼,緩緩吐出一個字:
「你。」
語瞳又驚奇又駭異,腦子裡亂紛紛,本能揚高了聲調:
「你——怎麼會這樣想?!」
「這是非常簡單的聯想。」他凝視著語瞳,眼裡有著撒不去的陰影。「財富地位他全都有了,而且再不能從我們手中得到更多。然而他知道我喜歡你、在意你,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利用你來打擊我。」
語瞳微張著嘴,思緒一片混亂!頭一個掠過她腦海的,竟是下午以淮稱讚她的那番話——對她幾乎是剖心置腹的談心,這些會只是計謀、是他鋪好的一張網?
不!在她內心深處,她竟不願去相信。她喊了出來;
「別把殷以淮說得那麼可怕!別因為你們之間的恩怨,就把他定了罪!」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我沒有刻意譭謗他,也沒有定他的罪。事實上在沒有證實以前,這一切當然可能只是我的猜測,只是……。」
他走到語瞳面前,突如其來地把她擁入懷中,那麼地緊,似乎怕他一放手語瞳就不見了似的。
「我太在乎你。所以我不能容許任何可能,你懂嗎?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有機會發生。」
慕淮語氣中流露的認真與情感,是語瞳從不曾在他身上發現的,她因此而屏息了,心裡陡地漫起一種感動;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任憑他強而有力的臂膀緊擁著她。
「也許是我自私,也許是我多慮,」他輕輕拉開她,深深望進她的眼。「但是我不敢想像,萬一事情真的如我所猜測,會是怎樣不可收拾的一種結果。所以語瞳,」他咬咬牙。「答應我,離以淮遠一點!」
她訝異怔住,有些不敢置信。她從來沒想過慕淮對她的感情會這麼深;一嚮慕淮對她表現得理智,甚至保持著距離,而他現在的這幾句話,卻讓她滿懷感動,想掉眼淚。
語瞳不語,只是直接投入他懷中,算是答案。似乎理當是這樣的,她先認識的是慕淮,她先接受的是慕淮,在他們之間不該有別人介入,不管慕淮的顧慮對還是多餘,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是應該答應慕淮的請求。
至於下午對以淮所產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覺呢?語瞳在慕淮的胸口輕輕搖頭,搖掉了那個名字。
失眠的困擾搞亂了語瞳的作息,幽邃無底的記憶將她從沉睡的遺忘中狠狠拉起,剖開她的心門嚴厲烤問她,不放她逃。
好端端睡在床上,也會想起以淮;翻了個身面向牆壁,記起很多事——貼心的殷慕淮,令人迷眩的殷以淮。
語瞳重新翻過身,平躺在床上,便再也睡不著。
早上,語瞳拖著睡眠不足的軀殼去上班,尚未打開電源的電腦螢幕映出她一雙惺忪的眼。她開始寫她最拿手的企劃書。搞不懂為什麼愛情不能像排版面,按部就班安排好?
她躲著殷以淮。算是刻意吧?他打過電話來,被她三兩句打發掉。以淮不是一般男人,他倨傲如此,只要一次受到語瞳的這種待遇,就不會自討沒趣再來試第二次。
她應慕淮的要求避開以淮,但卻掩蓋不去自己心裡已經長成的某種感覺;也許她可以否認,但以淮始終吸引著她——以他傲慢待人的方式,以他嘲諷疏離的方式,以他陰鬱冷漠的方式,以他曇花一現展露溫柔的方式,讓她沉入漩渦無法脫身。
慕淮無疑是個好對象,毋庸置疑的。他年輕多金、溫文儒雅、體貼理智,沒有女人能否定他完美的條件;而以淮,卻是那種即使他有一百個缺點,你還是無法自制地被他吸引的那種男人……。
她上網路,不由自主地找尋更多關於伊露瑟拉——那個小島——適合渡假島嶼的資料。
葛雷格城,遍植鳳梨,十二月的強卡努慶典,一個緣自當年非洲奴隸的假期,終於自由的假期……。
自由自在的慶典,自由自在的島……似乎在那座島上,人終於能順遂自己心意地愜意生活。
她用印表機印出一張島上鳳梨節的圖片,陽光、藍天、自在歡樂的人……然後用硬紙板裁出一個相框,放在電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