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費琦的心緒紛亂。
「不過,人家已經不是昨日的吳下阿蒙,妳要有心理準備喲。」看費琦不僅,斐麗又接著說:「妳記不記得,上次伊蓮說妳的頭髮很好看,一直追問妳在哪裡剪的事?」
「她的嘴一向很甜,只是隨口問問罷了。」費琦說。
「上個禮拜,她去了妳說的這家髮廊了,聽說,被那個美發師弄得氣呼呼地回來。」
「我昨天才在公司看到她,她的頭髮很好,和原來一樣,沒什麼改變呀。」
「就是因為沒什麼改變,所以才把她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她說,這個毛頭小子現在被捧上天了,才剛升設計師,預約就排得很滿,而且,只有滿嘴歪理,就是不肯幫她設計一個新髮型,只幫她剪了幾根分叉就敷衍了事了。」
——怎麼會?
巖也的專注、巖也的誠懇、巖也的溫和,仍如此清晰地印在腦海裡。費琦實在很難將傳言中恃寵而驕的他,和三個月前,眼中仍閃耀著一抹溫煦陽光的他聯想在一起。
「不過,妳算是他的恩人,他應該不會對妳擺姿態的。」
斐麗的話輕描淡寫,落進費琦的心底,卻是鉛塊般的沉重。
走到街角一面晶透的櫥窗前,費琦從玻璃的反射中,看見自己許久沒有修剪的短髮,已經悄悄地走了樣。曾經讓她看起來很快樂的那一抹金棕色染髮,如今也已褪成淺某色。
——那已經不是一抹神采奕奕的朝陽了;如果還是陽光,那也只不過是一抹長日將近的夕陽。
看著自己,費琦失落地想。
站在「近來好嗎」的招牌下,費琦對自己費了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才讓自己鼓起勇氣,推開了門。
仍是一屋子的熱絡和吵雜。費琦此刻需要的,正是這種不變的安全感。
「費琦!」蔚蔚的肚子更大了,她遠遠的隔著一個肚子,熱情地緊握住費琦的雙手。
「怎麼那麼久不來?巖也都升設計師了耶。他現在有好多客人在忙,不過,他如果知道是妳來了,一定會先招呼妳的,妳等一下,我馬上叫他過來。」
「妳算是他的恩人,他應該不會對妳擺姿態。」
斐麗的話,像耳畔的飛蚊,揮之不去。她害怕面對巖也的姿態;也害怕看見他的沒有姿態。
「不用,不用,我只是想和他商量一些事情……我不急,我可以等,我可以一直等到他把所有事情忙完。」結果,費琦把自己的姿態弄得很奇怪。
蔚蔚熱絡的笑容,遇見費琦的低調,反而不知所措了起來。
「妳忙吧,妳開的店,我都不曾好好地看清楚,妳讓我自己參觀一下。」
閃避過紅頭髮、綠頭髮、黃頭髮……「各色」小妹的指指點點,費琦終於找到那一棵椰子樹,她知道躲避到那裡面會比較安靜。結果,她錯了。
「我想剪一個,像Care廣告裡費琦短髮的造型。」一個女孩對巖也說。
「上次來,妳不是對妳的設計師John說,想把頭髮留長的嗎?」
「我聽別人說,費琦的頭髮是你幫她剪的,所以才特地把John換掉,而且費琦本來的頭髮還長到腰咧,你都肯幫她剪?」女孩遊說著。
巖也對著鏡子裡的女孩說:「每一個人的髮質、臉型和膚色都不同,一味的抄襲只會淪為平凡。」
女孩嘟起不服氣的嘴。
「好,妳喜歡費琦那個髮型的哪一點?」巖也問。
「你幫她剪得很有個人風格、很有型、有一種小女孩的純真、卻又不失女人的風情。」女孩有備而來。
巖也好看地微笑起來:「其實,妳說的這些,都是費琦與生俱有的特質,我只是用髮型將它們襯托出來而已。」
——原來,在這個男孩子的心目中,自己是這樣的。
躲在椰子樹後的費琦,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你是說,我是一個沒有特質的女人囉?」女孩皺起眉頭。
「當然不是。」巖也溫柔地撩起她的長髮:「妳看,微卷的長髮,會讓妳大而突出的五官,顯得很波西米亞,這和妳浪漫的特質不謀而合。而短髮,只會誇張妳的五官,讓妳看起來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幹練和世故。」
女孩軟化了;應該說,她有些嚇壞了。
「John已經抓住妳的味道了,妳不該急著換設計師。這樣,只會破壞妳和設計師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默契。」
「那……我該怎麼辦?」女孩無措地都快哭了。
「John又是剛好休假,我先幫妳修一點層次;下次妳來,頭髮更長些,他可能會建議妳燙個大波浪。到時候屬於妳的味道,就全都出來了。」
「真的?」女孩依賴地問。
巖也慎重地點點頭。
「對不起!」一個獅子頭的女人,形色匆匆要穿過椰子樹,不小心踩到費琦的腳。
「巖也!你一定要救救我。」女人的獅子頭下是一張愁眉苦臉。
「都快要做新娘的人了,應該開心點。」巖也對她說。
「開心?我的頭上頂著一大團被炸糊的米粉,怎麼開心得起來?」
她形容得很貼切,巖也只是很專心地聆聽,並沒有笑她的意思。
「我不該不聽你的建議,偷偷把頭髮給蕩起來的。如果讓我未婚夫看見我這個樣子,他不退婚才怪。」女人說話的樣子,和她頂在頭上的那一大團米粉一樣誇張。
巖也忍不住被逗笑了。
「洗直了吧。」女人毅然決然地說。
「妳的頭髮就是太多又太細,我才會建議妳不要燙,否則一定會毛掉。可是,妳才剛蕩不久,現在又要洗直,頭髮會受不了的。」
「我就知道你生氣,不管我了,你要眼睜睜地看我失去幸福,嗚﹗」女人撒嬌地假哭著。
「幸好妳的頭髮夠長,還有本錢挽救。我先把妳尾端毛焦的部份剪掉,再打些內薄,減少沉重和過於蓬鬆的感覺。讓頭髮保持一點彈性也好,這樣妳當新娘時,會比較好造型。」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女人的眼中,充滿被解救的感激。
原來,他是這個樣子,在經營著自己的工作。
原來,他是用這種態度,對待著每一個將頭髮托付在他手裡的客人。
原來,他看待頭髮,就像看待一個珍貴的生命一般。
那台揮之不去的飛蚊,終於被事實的巴掌消滅了。費琦突然安心地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巖也的什麼恩人;她只是誤打誤撞地,比別人更早發現了他的天份和與生俱來的特質。
巖也和她,誰也不欠誰,他們是兩個地位平等的人。費琦輕鬆愉快地想著。
「費小姐,為什麼坐在椰子樹下?」突然經過的巖也問。
費琦驚慌地紅了臉:「我……我在樹下乘涼。」
「喔。」巖也抬起頭,將長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好像天花板上真的有一個熾熱的太陽,他舉起右手,遮擋住陽光。
他演得很好很認真,沒有一點要揭穿玩笑的樣子。費琦強噤住不笑。
「費小姐,除了來乘涼,有沒有別的事需要我幫忙?」
她喜歡他說「幫忙」;而不是「效勞」的口氣。
「我想要回我的陽光。」這是費琦真正想說的。但是,站在眼前的這個大男生,他剛剛工作的態度,是如此地專業成熟,完全不像一個孩子。
她不允許自己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說出孩子氣的話。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關於我的頭髮……」
巖也的手輕輕撫士費琦的發,打住了她的話:「朝陽已經變成夕陽了。」巖也說。
費琦輕輕一顫,他們兩個人的想法,竟然那麼像。
「可以將它變回原來的樣子嗎?」費琦仰頭問他。
「原來你躲在這裡。」
巖也來不及給她答案,一雙擦著藍色指甲油的手,已經熱情地攀上了他的脖子。
「席妮,今天怎麼沒有預約就來了?」看看費琦,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將席妮的雙手輕輕地拉下一點來。
「What?我和你的關係,還需要預約?這種話你說得出口?」她親蔫地搜捏他的臉。
席妮從小生長在國外,她的作風和穿著一向鮮明大膽。今天,她穿著緊身黑皮褲和中空的紅色上衣。發曲的長髮,不羈地州結披散,剛好在她鏤空的腰際,性感地擺盪著。
那是一種屬於年輕女孩,沒有遮掩、不須矯飾、具有侵略性的美麗。
費琦怎麼會忘記如此濃烈的美麗。第一次在白朗尼亞號裡,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看見Paul時,席妮也是用這種美麗、這種姿態,親暱地將兩隻手攀繞上Paul的肩頭。
當然,席妮也不會忘記,那一個在海上的夜晚,被Paul從舞台下硬拉上來,穿著紅色晚禮服的高跳女孩。因為,她有一張孤冷、淡漠,卻是無懈美麗的臉。
席妮終於將視線從巖也的身上稍微轉移到其它的地方:「費琦?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方纔的熱情被冰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