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陽光別在發上
走出「灰色傑克」,盛入費琦眼底的天空,是海洋般的深藍色。
她常想,Paul那麼的愛海,為什麼海就不能善待他一些?或者,海對Paul的愛,也和她一樣,是用那種想佔為己有的方式?
「Fay,我是為妳瘋狂的Paul,我現在不在家,但是我想念妳的聲音、想念妳的微笑、想念妳的熱情、想念妳的身體、我想念妳……」這段留言,費琦已經聽過無數次。但,每一次聽見Paul的聲音,她握著電話的手,還是激動地微微顫枓。
她總是抱著一線希望地期待著,Paul會不會突然真的接起電話,用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告訴她:「漂流了兩年,我終於回家了。」
「Paul,我是Fay,我現在在天母,頭頂上的天空,是你最愛的,像海洋一樣的深藍色,等一下我就會回家了。喔,對了,今天的婚紗秀,他們都說我很棒喲。明天我要進棚去拍一隻廣去片,是洗髮精的廣告,下工以後,我會去橋下,買你最愛吃的快手阿布蘋果咖哩飯給你吃,順便去幫你整理一下房子,如果你回來了,要替我開門喲,因為我的手上會有大包小包的東西,不方便用鑰匙開門……Paul……我……我好想你,求求你一定要出來幫我開門……」超過留言的時間,費琦苦苦的哀求,被聽筒裡傳出的嘟嘟聲,冷酷地遺棄在冰涼的夜色裡。她滑坐在電話亭的地板上,任憑聽筒無依無靠地垂落擺盪。
可能因為今晚的夜空太像海洋的緣故,可能因為太多種雞尾酒混雜的關係,憂鬱像一陣颶風向她襲擊而來,她才想起來,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吃藥。
她強迫自己站起來,撥了第二通電話。
「我是岳尚恩,現在有事不在,請在嗶聲後留言,我會盡快和您聯絡……嗶.」
「尚恩,我是費琦,為什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最需要的人為什麼都不在我的身邊?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對方一陣無言空白,她卸甲投降地切斷了電話。
抬起頹喪的頭,海濱別墅似的棕櫚色建築上,一塊「近來好嗎」的木紋色招牌,像一種「進來好嗎」的熱情召喚,吸引了她的趨近。
推開用兩隻古銅扁梳彎成的門把,費琦迎見一屋子的熱絡和吵雜。
無論是學徒或美發師,店裡的每個人都穿著花花綠綠的夏威夷服裝,完全無視於冬天存在似的,盛著滿溢的夏日風光。客人的臉上,則渲染出一種度假似的慵懶和悠閒。
——被召喚進來的人還真不少。
費琦突然覺得自己真是無聊,明天就要拍洗髮精廣告了,還怕沒機會洗頭嗎?
「歡迎光臨!小姐要修頭髮?燙頭髮?還是洗頭?」手上扭著綠毛巾,頭髮染成橘色的年輕女孩,眼睛咕嚕咕嚕地盯著費琦打轉。
身為公眾人物,費琦仍不習慣別人目不轉睛的探看。
「啊!費琦﹗妳是費琦吧?」個大腹便便的女人,拿著一技大圓梳,企鵝般地橫入她的眼前。
「妳是……」
「我是蔚蔚,妳以前的設計師啊。妳現在是鼎鼎有名的模特兒囉,把人家忘記啦﹗」她甜膩的聲音,彷彿在撒嬌地說。
「啊,是妳。」聽見她特殊的嗓音,費琦想起來了,眼前這個即將為人母的女人,是八、九年前,曾經將她的頭髮整成一堆焦熟稻草的美發師。
「真有緣,這是我開的店,歡迎光臨,洗頭嗎?」她笑容可掬地說。
「嗯。」費琦有些後悔進來,因為此刻她並不想碰到熟人。
「今天預約的人很多,所以比較忙。不好意思,沒辦法親自為妳服務,我先請一個吹風手幫妳洗頭吧,等會兒有空檔再過去招呼妳。」
費琦想轉身離去。
蔚蔚誤解了費琦不安的神情:「妳放心,他的手藝很好,不久就要升設計師了。我先帶妳去裡面的位子坐,那邊比較安靜。」
費琦被帶進一大棵人造椰子樹的後面,稍稍隔離了吵雜的人群。
「comeon、comeon、Givemesomethingforthepain.Givemesomethingfortheblues.」此刻,店裡播放的音樂,正好是Paul最愛的搖滾歌手BonJovi的歌曲。
費琦閉上眼睛,隨著爆發力的節奏、隨著被音樂挑逗起片片斷斷的回憶、隨著體內蒸發未盡的酒精,她輕輕地搖晃著自己的肩膀和身體。
一雙溫熱的手,突如其來地撫上她的發,輕觸到她的肩頭。
「啊!」費琦嚇了一跳,睜開了迷濛的雙眼,有種不知身在哪個時空的困惑。
那雙手輕扯下斐麗為她結上的咖啡色髮帶,撩撥開那一頭及腰的細膩長髮。
此刻,映入半身鏡子裡的,是一雙單眼皮但卻大而有神的眼睛,是一個直挺的鼻子,是一個弧形美好的嘴型。
——我又在做夢了。
費琦嘲笑著自己,因為映入鏡子裡的,是Paul的鼻子,是Paul的嘴巴,是Paul那一雙專注而深刻的眼睛。
那雙手拂過她的臉頰,將垂散的頭髮輕輕拉攏到她的頸後。
費琦認得那樣的姿態和溫度,那是Paul愛撫她的方式。
酒精在費琦的腦中,燃燒著令她感覺溫暖的熱度。
——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真切的夢境了,如果夢比現實美麗,就讓我活進夢的世界裡吧。
費琦再次閉上眼睛,她祈禱著,自己能和這個夢一起共生、一起幻滅。
男人的手,和著甜甜的洗髮水,在她的發上溫柔地撩撥摩娑著。
費琦感覺,冰涼的泡沫,沾濕了她裸程的頸背。
「對不起。」男人輕輕抹去她頸上沾染的泡沫。
Paul原本低沉的聲音,在夢境裡變得清朗而陌生。
——是不是,夢已經開始扭曲變形,美好的一切就要破滅?
費琦害怕地想著。
「小姐,麻煩妳,我們去沖水。」男人客氣而有禮貌地說著,那種口吻並不像Paul。
費琦夢遊似的,破男人瘦長的背影帶領著,游移向未知的前方。
「小姐,水溫會不會太冷或太熱?」一道過於冰涼的水,從她的頭頂澆流而過,費琦睜開雙眼,清醒在現實中。
男人彎下腰來為她沖發,他們靠得很近。
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的單純和年輕;可以清楚地聞到,他身上陽光和肥皂混雜的味道。沒有Paul的煙味,沒有Paul的滄桑,沒有Paul的沉斂。他是如此的純粹、乾淨,像曬在夏日陽光下,一條迎風搖曳的白色毛巾。看上去,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孩子。
因為彎腰的緣故,他別在夏威夷花襯衫上的名牌,傾垂向躺著的費琦,好像在對她鞠著躬,自己我介紹著:「我是二號吹風師童巖也」。
他,不是Paul。
——既然不是Paul,為什麼要有Paul的眼神和樣子?
一種被戲弄的怒意襲上費琦的心頭,燒成一把跳動著藍色光焰的火炬。
巖也用淡紫色的毛巾,為她撫干及腰的發。
他來回的掌撫是如此地溫柔,他專注的眼神是如此地熟悉。跳動在費琦胸口的藍色光焰,不停地轉換著顏色的層次和燃燒的溫度。
「給我一個你想給我的髮型!」脫口而出的話,有著錢幣落入許願池的重量和聲響。
「嗯?」巖也將轟轟作響的吹風機,停擺在有點繃緊的空氣中。
「幫我剪一個你覺得適合我的髮型。」費琦重組原先說的話。
巖也關掉吹風璣,露出乾淨好看、屬於夏天的微笑:「我可以幫妳推薦一個設計師。」
「我要你幫我剪。」費琦的語氣是霸道的。
「小姐,對不起,店裡有規定,我現在還是個吹風手,不能隨便幫客人剪頭髮的。」他的態度十分誠懇謙和。
片刻的沉默中,他們用眼神拔河著。
「我第一次正式上伸展台,也是在非常的狀況下被硬推上去的,結果……」費琦想要用來說服對方的話嘎然而止。
「結果,怎麼樣?」巖也十分好奇。
「結果……結果我就坐在這裡啦。」費琦顧左右而言他。
「喔。」莫名其妙的巖也,雖然感覺其中有隱情,但,基於禮貌,並沒有多問。
「一句話,剪?還是不剪?」費琦學著斐麗的語氣說,因為每次斐麗一這麼威脅,她多半會投降。
「蔚蔚姊的客人好像走了,我請她來替妳剪吧。」巖也保持好脾氣地說。
顯然,費琦迫人的氣勢,並沒有獲得妥協;反而引來鄰旁一雙雙打趣窺探的眼光。
「剪頭髮,真的有那麼難嗎?」費琦挑釁地看著那雙讓她失控的眼睛。
「真的很抱歉……」巖也的耐性,凸顯著費琦的無理和刁難。
突如其來的,費琦從桌上攤啟的紅色美發箱裡,抽出一把剪刀,喀噤一聲,將一綹及腰的長髮應聲剪到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