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琦,妳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一墊肚子,這樣比較不會傷胃。」察覺出費琦神情的怪異,撫著費琦開始發燙的手,斐麗關心地問。
「是啊,他們的『灰色自戀』是一種低卡組合的套餐,很適合妳們做模特兒的。」麥倫再一次攤開銀灰色的菜單。
「小姐,給我一杯伏特加奇奇。」費琦點了第五杯酒。
「隨筆給她一客『心灰意冷』餐。」斐麗失去先前的好口氣。
「小姐,對不起,我們並沒有『心灰意冷』這客套餐。」服務生一臉無辜。
「而且,我也不想吃東西。」費琦像孩子一樣地要賴。
「誰說妳不想吃?這兩年來,妳不是一直都是靠這個主餐在維生的嗎?」斐麗輪番抓起桌上滴酒不剩的香檳杯、雪利杯、平底杯……各式各樣雞尾酒杯,發出鏗鏗鏘鏘響亮的聲音:「妳看,這些不就是妳的『心灰意冷』套餐嗎?」斐麗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高昂的聲調,引來其它三個人的錯愕和服務生不知所措的表情。
「斐麗,妳搞什麼飛機……」少中咬牙切齒。
「我想走了。」推開桌子,費琦有些恍惚地站了起來。
「我送妳。」麥倫慇勤地幫費琦拉開椅子。
「我想自己一個人。」
「那……費小姐方便給我妳的電話嗎?往後的合作細節,我想再和妳……」
麥倫的話還沒說完,費琦突然拉起衣袖,大刺刺地向麥倫伸出左手,露出雪白色的手腕上,一隻盤枝錯葉的鎳鐵手環:「有空call我。」」抹詭異的笑容,像一朵艷麗的罌粟花,綻放在費琦的嘴角。
費琦的熱情突如其來,受寵若驚的麥倫,面對那一隻來勢洶洶的手一臉茫然。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用力一看才恍然,原來鏤著圖紋的手環間,還烙著七個細小的羅馬數字。
——這就是她的電話號豚?
麥倫覺得,這個女人越來越有趣了。
為了要記下細小的號碼,麥倫將頭彎地更低,然而,真正看清那只散發著奇異風韻的手環時,他卻忍不住微微一顫。
原來,那並不是一隻真正的手環;而是一個模擬手環,精緻而細膩的紋身。
這個紋身已經存在兩年了,而且注定要一直存在下去,對斐麗而言它並不陌生,但是,每一次在費琦的手上看到它,她的心總仍是不由自主地一陣緊縮。
斐麗知道,撥通那七個數字後,麥倫聽到的將不是費琦的聲音,而是Paul對費琦的親密留言:「Fay,我是為妳瘋狂的Fay,我現在不在家,但是我想念妳的聲音、想念妳的微笑、想念妳的熱情、想念妳的身體、我想念妳……請留言。」
這個電話,原是Paul專門留給費琦的專線;如今卻成為費琦封鎖住自己的最佳武器。
斐麗剛剛被激怒的的焰氣,終究被心疼的感覺完全熄滅了。和費琦相識十年,斐麗知道費琦是一個對身體十分有潔癖的人,下了伸展台的她,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將身上的所有的首飾摘下。
直到那一天,Paul將一隻傳說可以帶來幸運的古埃及銀製手環套進費琦的手腕裡,費琦的身上終於有了一個不再是累贅的東西。
「這隻手環是我生命的一部份,它就是我的幸運。」費琦總是這麼說。
除了走秀外,費琦絕不讓她的「幸運」離開自己半步;就像她離不開Paul一樣,因為Paul曾是她命運的全部;而命運,往往卻喜歡在妳最離不開他的時候,玩笑似的背棄了妳。
斐麗一輩子也忘不掉兩年前那天的情景,那是第一次,她真切感覺到命運的冷酷和無情——
「斐麗,為什麼Paul那天放下電話以後,就音訊全無?都已經五天了,他會不會……」費琦激動地抓住斐麗,渾身蒼白地顫抖著。
「我不是告訴妳了嗎?他們的表現很出色,所以延長了演出的時間,會停留在船上更久一些。」斐麗盡量不讓自已露出一點心虛的表情。
「那,他也可以跟我連給啊。」
「船上的收訊並不好,我也是透過輾轉的消息才知道的,別神經兮兮的好不好。來!聽話,把藥吃了,先去睡覺,或許明天Paul就有消息了。」斐麗知道自己的謊言並不高明。明天以後呢?明天以後,她要對費琦怎麼說?
費琦終於安靜地睡著了,漆黑的臥房裡,只剩下Paul送費琦的日光燈魚,群來群往的,在水族箱裡閃著寶藍色的美麗螢光。
斐麗無力地將房門輕輕掩上,頹喪地倚在牆上。
下個月,就是她和少中、費琦和Paul四個人要一起舉行的婚禮了。事情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她盈眶的淚水被一陣電話鈴聲止住,是少中打來的電話。
「嗯……我今天會留在這裡陪她……她已經睡著了,我只好先暫時想個借口哄她,如果她知道Paul因為一個玩笑而消失在海上,她一定會受不了的,而且,她的心理醫生又出國開會去了,我擔心她的病會惡化……明天?明天的事過完今天再說吧……嗯,我也愛你,明天還有一場秀,你也早點睡吧。」斐麗輕輕地將電話掛下。
夜是如此地安詳寧靜,一種奇異的直覺,像漲潮時遏止不住的浪花,向她淹面沒頂而來。
斐麗推開已經半啟的房門,臥房裡依舊是一屋子的黑和令人窒息的安靜;然而,床上已經空無一人。
群來群往的日光燈魚仍是房裡唯一的光亮,他們星星點點地穿梭在濃密的、用費琦的長髮編織而成的水草裡。
「費!」斐麗驚聲尖叫了起來,她試著要將平靜地睜著眼睛,整個頭浸泡在水裡的費琦拉出水族箱外。
掙扎的費琦在水中吐出一串串倉皇逃竄的泡沫,閃著螢光的魚群,此刻才驚覺外物的入侵,也在泡沫間驚慌地奔游著。
「妳怎麼能對自己這麼殘忍?Paul只是失蹤而已啊,妳為什麼要自己製造悲劇?如果明天Paul就回來了呢?妳叫他情何以堪?妳說!妳要他怎麼辦?你們……你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啊……」斐麗心疼地對費琦狂吼著,一直強抑住的淚水,終於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其實,她心知肚明,Paul生還的機會根本是等於零,「我……只是想知道Paul的感受,我只是想感覺他,我只是想離他更近些了我…我只是……我只是想念他呀……」黑暗中的費琦喃喃自語著,右手反射性地要想抓住左腕上的手環。
斐麗知道,她在找尋屬於她的幸運;然而,她的手腕上只是一片失血般的荒涼和蒼白。
「啊……啊……」
因為與斐麗的用力拉扯,斷落在水族缸底的手環,冷冷的閃著銀光。在斐麗懷中的費琦,只能無助地伸長手,隔著冰涼的玻璃,對著失落的「幸運」無語地叫喊著。
因為虛弱的關係,她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驚歎。
為了轉移費琦的注意力,斐麗一方面用婚事為賭注,強迫少中和費琦簽下長約;一方面哄騙費琦說,少中的經紀公司情況很不好,她以後的幸福與否,就全靠費琦幫忙了。
費琦每天在忙碌的工作中,等待著Paul奇跡似的出現。為了奇跡,為了好友的幸福,在斐麗的威脅下,她承諾再也不做傻事傷害自己;但是,將斷落的手環和Paul的電話號確永遠刺印在自己的手腕上,顯然並不在費琦所謂「做傻事」的範圍裡。
四月二十八號,那是斐麗和少中結婚的日子;原本,也是費琦和Paul的。
喜宴結束,當斐麗手上用圓盤托著喜糖和香煙,和少中並肩站在門口送客時,大家都以為不會出現的費琦,就在這個時候晃進了斐麗的視線裡。
「恭喜!」整個人搖搖晃晃,顯然喝醉的費琦,像小孩子一樣,伸出左手抓了一大把喜糖。
「這……這是什麼?」顧不得其它人的觀看,斐麗緊抓住費琦的左手,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那是第一次,斐麗看見費琦手上盤枝錯葉的手環刺青。
「這是Paul送給我的新婚禮物啊。他說,這樣一來,幸運就再也無法擺脫我而去了,哈!哈!哈﹗」掙脫開斐麗的手,費琦輕撫著自己己手腕上,那一個再也不會失落的鎳鐵色手環,臉上掛著誇張而蒼涼的笑容,在喜宴的門口,像蝴蝶一樣,一圈復一圈地旋轉著。
雙手托著五彩繽紛的喜糖,只能站在一旁,無力挽回什麼的斐麗,感覺到錐心的痛楚。
那個刺青,是費琦用疼痛烙印回憶的記號。
斐麗多麼希望,幸福是真的再也無法擺脫費琦而去;然而,她內心也十分明白,將過去刻劃在手上的費琦,也將永遠擺脫不掉所有和Paul有關係,快樂的、傷心的、美麗的、不堪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