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總覺得你盡得比誰都多!」她也不忘咕噥,蹙眉擠眼,苦哈哈硬吞。
然後天缺會端來甜品,蜜豆或栗羹,偶爾還有南方果物,天缺久久從海外帶回,這半年,他跟著任雲娘、潭十洲夫婦學作生意,越來越少在家。
她好想念那三人相伴的日子。每天每天,望江關覷空教她說話時,天缺就在一旁讀書習字;偶爾她難得不煮焦飯,兩個男人便像餓鬼頭胎似的直把鍋碗翻空……
但,望江關是對的,人永遠都不可能過一樣日子,她漸漸明白。
漸漸明白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家人。
漸漸習慣那僅僅一年多前還是她全部天地的遠穗樓,已經好遠、好遠,再不可能存在了。
冷啊冷,凍得她直哆嗦,昨晚又忘了往炕下添柴,平常要是讓望江關看見,免不了一頓輕斥,甚至逼著她自己煮鍋紅糖薑湯,撐著肚子喝完。
那男人還是東跑西走當人主子去最好,做大夫太嫌婆媽!
呵,雙手捂臉吹氣,她笑了。
笑中一抹寂寞,騙不了自己……
當人主子才不好呢!一點兒都不好!
霧氣漸散,看來是個暖陽天。
隔壁隱隱傳來告大娘喝罵媳婦的聲音,她聽了一年,從滿頭霧水到半知半解,這把個月才算是把望家語學通,但文字還是不行,寨裡能看懂她東霖文的人不多,而且禁忌。
雖然望江關為她解釋過東霖與望國的歷史,但她就是不懂,無非是兩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唄,作啥望太公和望天闊每回見她就一臉慍色。
後來她氣不過,有回在給頭人開會的宵夜裡悄悄下了巴豆,那時她笨,早知就該拉著望江關、天缺、任雲娘和任老爹一起作戲鬧肚疼的……
後來頭人們就轉往「任家酒肆」議事了,後來會上主屋家門的人就越來越少。
無妨,她不需要太多人,尤其那些爭著要給望江關找麻煩的人。
說什麼土地糾紛、官司訴訟、鄉閭械鬥、商隊爭港……
有時甚至連海裡魚蝦不投網、河底金子淘不到、草原馬兒不吃草、山上林木砍不倒這種雞毛蒜皮小事也當天塌下來般飛鴿報告!
更別提那或南或北三不五時的海神繞境、山神顯靈、豐年嘉會、婚喪喜慶。
一回,她接連先跟著望江關北上苗家數寨賀年,然後兼程返回,直直累倒兩匹馬後才趕上「南村」一艘新船的下水禮;誰知新船出港還飄在有無灣上不及入海裡,「礦村」那頭便傳來山間急雨、唯恐怒河潰堤改道的消息……
自從那次,她就很少隨他四處奔跑了。
知曉他為顧她,滿腹憂思硬是多分一份,既然答應他乖乖又好好就該賣力做到。她實心眼,認定就不改,這性格是遇上望江關後才慢慢清楚的。
「笨丫頭……」他總笑說,故意將她為學家務而挫傷的指頭塗得紅黃青紫,嚇得告大娘三天不敢再教她。
哎,才想著,手上又給細針扎出一粒珠圓,天缺少數幾件還留在家裡的衣服又教她搞髒了,真是……敗事有餘,她懊惱。
「菂娃子,早市要關了喔!」告大娘聲到人未到,她連忙丟了衣服搶先竄出。
正好掩上廳門,告大娘出現院口。
「來了,走吧。」她迎上,連柵門都不讓告大娘推開。
這家是他們爺仨的,多了便嫌礙眼。
她會努力把該學的學好,屆時,連告大娘都不讓來了。
※ ※ ※
「你想學蓮花酥?」告大娘一臉詫異。
嗯,原來那叫蓮花酥喔,她點頭,心底漫想。
早先她只是把夢裡豐兒娘親送來的糕點形容給告大娘聽,想學倒是其次。
因為不這樣,告大娘不會多說什麼,若非一年前差點害死她的經驗餘悸猶存,告大娘大概便會像其他村婦一樣,能躲她多遠就多遠。
唉,醜人天生罪過嗎?好歹她也努力著笑口常開,人前故作乖巧,甚至連老讓臉上捂汗起疹子的面紗都委屈戴了,唉唉,其實她自己一點都不在乎啦,只不想望江關和天缺為她分心愁煩。
「作啥學那種中看不中吃的西島東西?」告大娘指使媳婦兒先去茶棚佔位,接著回轉問她。
咦?西島嗎?她一直以為豐兒該是望家人……
「那是西島喜餅,多半是賀生日、祝婚禮時作的,」見她發怔,告大娘自顧自說:「大概就是油皮、油酥、細糖、蓮蓉、色素之類的亂攪一通,再一瓣一瓣作成蓮花形狀拼湊起來,又甜又膩,要我做還做不來那麼難吃呢!」
「難吃嗎?」她懷疑。
夢裡,豐兒把糕餅藏著好幾天都只呆看捨不得吃,直到少女威脅他要把那快餿掉的怪東西扔掉,他才一口氣和著眼淚吞下去。
「對,難吃又費工。」告大娘回她。「回頭我教你做咱望家涼糕,簡單爽口,一蒸就是一大籠,十幾個壯漢當點心吃都沒問題……」
「娘,你猜,方纔我在轉角遇見誰啦?」告嫂子忽將茶碗放下,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
「猜不著。」告大娘緊盯隔攤正為她殺魚去鱗的小販,深怕人家短她分毫。
「是望嫂子……她表妹。」
「那個望嫂子?」這寨裡大半姓望,像她這家保留望國本姓的人不多,要不就是外來移民,那就更是姓貓姓狗,什麼怪名怪姓都有。
「主子的囉……」告嫂子擠眉弄眼,回頭見醜丫頭只顧低首喝茶,繼續放心對婆婆咬耳朵。
「那是主母。」告大娘糾正,也是瞥眼覷來。
她一杯茶啜得辛苦,空了也不敢抬頭。
告嫂子聳肩,剝著核果說:「唉呀,誰還在意那些啊,反正都死了這麼久,主子遲早都要新討的。」
「噗……」她最後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還好及時用寬袖擋住了,沒讓婆媳倆發現她一身狼狽。
也才能續聽下文。
「唉,難囉,」告大娘歎氣:「你沒見主子對主母戀戀不忘的模樣,骨灰罈就供在主屋正廳不說,每年忌辰,他千里迢迢也要往主母病死的苗寨弔祭。」
真要說來,這些年貼著望江關最近的就是偶爾替遠行主子代管家務的她,再者,便是這一年前才登堂入室的醜怪義女。
「是弔祭還是會情人?」告嫂子竊笑,望家寨另有傳言,說這些年望江關堅不再娶,實為錚錚之故。
她是望江關死去大哥的遺腹子,年齡只小四歲,卻份屬叔侄,在特重倫常血脈的望家寨裡,注定無緣結髮。
「胡說!」告大娘申斥,這些話平常家裡人說說就罷,人家義女在場,怕是回去爛嚼舌根。
哎呀呀,該是撇清關係打道回府的時候了。
「告大娘,你們聊完了嗎?我有聽沒懂坐得好累……」放下茶碗,她故意猛打呵欠,幸好面紗遮掩,沒讓人看清她竊笑不止的臉。
呵,外國人身份就是這點方便,之前她無意間發現,後來就食髓知味,越用越得心應手。
「聊完了聊完了,走走,咱幫主子選鴨子去。」告大娘拉著她親熱起身,這原是她跟來早市的目的。
想為晚餐添購好貨,還是得靠告家婆媳這般挑三揀四的囉唆人家。
望……江……關……
他人主子,她的家人,今夕預定歸來。
※ ※ ※
「來,吃點嘛,清爽爽白嫩嫩的新鮮冬筍喔,可不是剩下筍皮,瞧我對你多好,晚上在他面前就別把我摔下來了好麼?」
近午。後院公共天井。一馬一人一站一坐。
老馬今年一十有六,早該是作古年紀,還能活著與她鬥氣實屬奇跡,每回就不讓她好好跨穩坐定的脾性更是世間少有。
可偏偏,望江關堅持它是望家寨裡最最溫和馴良的老馬,非要她習會控它才讓她真學馬術……
「就一會兒時間嘛,等我過了這關,以後騎的便是天缺留下的馬了,求求你囉!」她忙著剝筍,口間不忘和那驕傲老馬勤打商量。
老馬嘶鳴半晌,盯著她直噴氣,可惜她魂體歸一,近來又讓望江關整治的醒睡正常、精神健旺,再聽不懂了。
「菂娃子,你跟頭畜生說什麼瘋話?」告大娘推門而出,手間一盆不明事物。
她笑笑,沒打算回答,摸摸老馬長臉,它可正氣著、只差沒張口咬人!
「喏,拿著。」告大娘推來那只陶盆,就擱在她手上。
「這……這是什麼?」惡,細麵條上肥滋滋、油膩膩還黑髒髒的好幾佗。
「豬腳麵線啊!」告大娘嫌棄看她身後一籃剛剝好的筍子;呿,真浪費,那掛在筍皮上的筍肉足夠她告家再炒半盤了。
「豬什麼?」沒聽過的新名詞,她想再弄清楚點。
「豬腳麵線,作生日用的。」告大娘重複,爆出更驚人消息:「今天立冬,是主子三十一歲生辰,你不知道嗎?」
啥?!她差點把豬腳扣在老馬臉上。
告大娘失笑,叉腰點她:「主子再厲害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你當他是天神下凡還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