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沒有,倒是這寨裡寨外的人都是,她低噥。
「好了好了,我得回去顧我乖孫吃飯了。」告大娘來去匆匆,不忘告誡。「晚上主子回來記得把這豬腳麵線熱給他吃,別又糊塗忘了唷!」
嘿嘿,她從不糊塗,除了心眼較多。
只要望江關和天缺回家,他們的衣食起居就全歸她管,旁人僭越不得。
大剌剌吃完一盆豬腳麵線當午點,她對著眼珠子快凸出來的老馬說:「你別急嘛,又不是不給他過生日,告大娘的好意我這作女兒的也代領啦……」
嘶咿──
老馬見她說著說著竟搬出主屋堂上的骨灰罈,差點沒把後院裡一缸芙渠踢翻。
「噓,別叫……」她掐住他嘴,威脅著:「再吵我就不把這秘密告訴你,讓人把你當瘋馬拖去宰掉。」
嘶唔……
「你不踢我我就當你答應了喔?」怪怪一笑,這才是她本來面目。
嘶……嗚嗚嗚……
老馬舌頭被她猛然夾在外面,難過得緊。
「嘻,你瞧,上次打掃時教我發現的。」掀起骨灰罈蓋,她輕掬一捧綿白顆粒,笑咪咪地,遞至它前。「跟你打賭這是混了麥粉的糖沙,」拈唇輕舔:「味道不錯耶,你要不要嘗嘗?」
嘶咿──
老馬白眼一翻,差點厥了去。
嘶咿,這輩子,這輩子它到底跟了什麼樣的主子吶它?
咿咿……
※ ※ ※
沒來由,這般牽腸掛肚的心緒怎生得書?
日夜兼程,望江關提早趕回,平日總是又哭又叫撲他滿懷,還順道抹上一臉鼻涕眼淚的家裡人卻不見蹤影。
「菂菂?」他在屋內尋繞一圈,最後往廚房探來。
「哇!等等等……別進來!」簾後人受驚一嚇,只匆匆讓他瞧見灶上鍋裡白煙亂竄,猛地一推便將他撞出廚房。
廳堂正中,她刻意讓他朝著廚房反向站著。
「怎麼啦?又跟告大娘學了什麼新東西?」望江關見她無事,語氣不覺輕鬆大半,再看她一頭白粉,發上身上,混著細汗豆滴,想是已忙上一會兒。
「秘密。」她得意一笑,躬起雙肘推他往前,「你房裡有燒好的熱水,換洗衣物就擱在旁邊,總之你先梳洗,晚飯馬上便好。」
好!
這頓飯豈止用「好」字形容!
望江關呆看著矮几上層層堆疊的佳餚,樟茶鴨子、干燒巖鯉、薺菜冬筍、八寶豆腐羹,還有──
「蓮花酥……」他語塞,一句話哽在喉頭上下不開。
「你知道喔?」她搬出最後一盆豬腳麵線,自是重新燒理。「告大娘提醒我給你添歲做的,祝爹爹福如東海,壽……」頓了頓:「欸,你有沒有想活多久?」
瞧他生活勞碌,這樣日子還是越少越好吧?祝他長壽豈不是害慘人家?
「生命,當然還是越久越好囉,」知解她意,望江關輕撣她發間落塵,笑了。「活著就還有希望,生活沒有一成不變的。」
「喔……」搖頭晃腦,她其實不很懂。
悶吶,這男人遭遇的事可能比她做過的夢還多。
「擦把臉換衣裳去吧,」他揉她頰,寵溺成習。「等你吃飯,嗯?」
「怎樣?」她很緊張。
桌上有大半菜是他這趟出門時學的,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很好。」簡單二字,感覺複雜。
該加鹽的,該去腥的,該切細末小塊滾刀斜刀不染血的,最重要是沒燒焦或半生不熟,出身嬌貴五穀不分的她都神奇辦到了。
有女如此,夫復何求?他很滿意,不愛貪多。
「呵……」輕咬筷箸,她開心笑了,露出小小虎牙,大眼瞇成一線。
噯,每見她笑便老忘她醜,再看回她本來面目卻一陣錯愕,到底哪兒不對了?
他想不透。
「那,蓮花酥呢?」她追問:「告大娘沒仔細教我,我亂想亂作,也不知對不對?」
「不太一樣……可仍好吃。」怔怔凝看手中糕點,望江關難得啞聲。
尋常西島人是和著蓮蓉豆沙增色,所以黃白沉紅、醇甜厚實;菂菂她卻直接將煮透的蓮實和桑葚、野莓一同搗爛,作出來的蓮花酥因而靛紫透緋,清爽怡口。
更要緊是那份巧合的心意,暖透了,勻著他心尖開綻。
「你一定在哄我。」她不信,嘟了小嘴難過起來。
自己造作總還不行吶……胡思亂想,雙唇卻教望江關輕輕揉開。
「不信你自個兒嘗嘗,」他餵她,手間剩下那半。「這真是我嘗過最味美的蓮花酥,謝謝你,菂菂。」
飯後。
「等……等等,你等等啦!」拖拖拉拉,從廚房到馬廄,她終得甩開他手。
「就咱倆,有啥好等的?」望江關不理,開始為老馬套韁。
「你要遠行,總得備個包袱吧?」她說,以為他又像經常那樣匆匆過門,床都還沒沾到便得往別處忙了。
「誰說我要遠行著?」他反問,語氣特顯輕鬆。
皓白當空,夜院唧唧,他高大身形讓月光曳著頎長,連神情亦是自在不同。
「那……」她遲疑:「總得等我把裡邊理好,你瞧,勺碗才洗一半……」手上都還留著鹼水哩。
「哈哈哈。」他霍地朗笑,嚇飛一樹棲鳥。
「你、你笑什麼?」臉微紅,撲上卻教他攫住。
「沒什麼……」還是笑,緩緩牽她近馬。「只是我剛在想,」撩高她袖,倒轉水袋讓她淨手:「怎麼你越來越像我家婦人?」
「不好嗎?」她任他披掛皮氈,跟著身間一輕,人已在馬上。
「不是不好,」他也上馬,氣息吐在她發緣:「只怕你菡姊兒知道了會想提劍砍我……」
駕──
「不會的……」朔風拂面,她自言自語,聲極輕。
這是她甘願樂做,菡姊兒從不逆她。
「嗯?你說什麼?」望江關湊近,以為她在跟他說話。
「唔,」她搖頭,側身為他將被風吹翻的頸圍圈好。「這麼急,我們到底要趕什麼?」
「趕一個這瞬間不依,下一刻便盼不來的東西。」所以等不了,所以要快。
「什麼?」她不懂。
什麼等不了?什麼須臾即逝?
「興致。」他說。
縱馬奔馳,噠──
※ ※ ※
「望家寨」面港背山,以主屋所在的「上村」為中心。
平時出了家門,若非直朝東北,上溯溫河岸「舊苗村」後翻過「隘村」前往玥池對岸的白苗村寨;便是南轉向海。沿循有無灣東側,「下村」港阜、「漁村」海市、「南村」新市鎮各有機能。
然而這晚,望江關卻帶著她西向疾馳,越過人煙稠密的上下村交界,便是牲口比住家多的「牧村」領地──
遠山森然,沃野平疇,三兩匹駿馬草上憑立,望月無聲。
「我們……」
「別問,」抱她下馬:「跟我便是。」
「嗯。」她不再多言,看著他解下老馬韁具,然後輕拍馬腹。
老馬倏忽奔走,歡嘶激越。
「這是他出生地,我每隔一陣便會帶它回來跑跑。」望江關解釋,牽了她手順著溫河下游往西漫走。
「嗯。」她忽然想到以往曾半夜轉醒發現他和老馬不在,可是到了早上卻仍見他精神奕奕一如平常。
莫非──
「到了。」他忽然說。
指著前方溫河與怒河匯口,水聲轟然,那是怒河特徵。
「哇呀呀!」她尖叫,只能緊緊攀住他頸子。
「菂菂,你這樣我什麼都看不到!」他笑,卻仍從容控舟。
順著怒河水勢激盪而下,兩人所乘獨木小舟宛若飄風中的落花。
幾次跌宕,最後教河床輕彈,啪答兩聲,小舟穩穩落在淺灘,緩緩前移,有無灣靜寂在望。
「啊……」她仍驚惶,抱著他身不住哆嗦。
「沒事了,不都說了一切有我?」以槳控舟,他只藉著怒河入海的衝勢讓兩人離陸更遠。
這……說歸說,親身感受卻是另外回事。
她賴著他臂,只輕輕轉身。
有無灣西側,靜的像異域時空,只幽幽有山泉濺濺,暈托水面霜潔。
「你常來?」
「唔,偶爾……」望江關自舟底取出酒盞佳釀,拆了擋水隔板為案。「需要平心靜氣想事情的時候。」自斟自酌。
「所以,這是你第一次帶旁人來?」她忍不住問,心下透然。
「對,」他望她眼,真切宛若許諾,「這是我第一次帶家人來。」
「連「主母」也沒……」脫口而出,隨即噤聲。不知望江關會不會生氣,相處一年,從沒聽他提過死去前妻。
誰知,他笑了,舉杯敬她。「呵,真有進步,你連閒話都聽懂了。」
她不甘被糗,面對看他。「誰要你那麼多風流韻事讓人說,我……哇呀……」
咕……咕咕……
兩人當中,忽然飛落一隻傳鴿,灰黑普通,但眸光隼銳,盯著望江關直瞧。
鴿子離她較近,她想也不想便伸手欲捉──
「等……」望江關來不及阻止。
「啊!」她腕上登時噴血,傳鴿抓的。
還拍拍張著尖喙撲來,幸好教望江關擋住,擊暈了它。
「這、這是什麼鬼東西?」鴿子有這麼凶的嗎?她看著望江關手中昏鳥,也不管舟身晃動厲害,硬是掙扎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