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主子何須事必躬親,」鈿鈿幫腔:「更何況,不是前月才出過海?」也是帶著那小丫頭,她斜睇。
「那時是與西南洋代表在豐島會盟,這回是為了南海商線,」望江關耐心解釋:「再說雲娘最近得臥床安胎,除了我親跑一趟,怕是陣不住南海霸商。」
「也是……」望太公點頭:「我瞧十洲那小子最近開會怎麼老是魂不守舍,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你去就去,作啥隨時都帶著那小丫頭?」眼見望江關堅持出海,鈿鈿忍不住,趁著菂菂往廚房忙去時將女兒信裡的疑惑提了。「該不會你連婚後都要拉著她與錚錚同住吧?小丫頭今年到底多大歲數?咱是不是也該替她找個婆家啦?」
「多謝鈿嫂關心,」唉,早猜到兩老不會這麼輕易放人,他拱手,按著先前編好的謊話說道:「其實,此番帶著菂菂,便是要將她交予天缺,小倆口年歲相近,咱作長輩的也是樂見其成。」
至於他心下另有打算,那是連菂菂都還不知曉的事情。
「是嗎……菂菂,恭喜啦!」鈿鈿朝著廚房作嚷,沒料到這棘手問題如此容易解決,衷心笑開。
看來是女兒婚前多慮,一會兒得命望江關捎封情書安她心才好。
「不過,這天缺……」沉吟間,望太公別有想法。「我瞧他近年在海外發展勢力越大,咱當年那養虎為患的顧慮是否……」
「讓讓讓讓,切西瓜啦!」砰咚,人頭般一顆西瓜插了把大刀亮晃上桌。
「你你……你這丫頭想作啥?!」鈿鈿看著那卡在瓜皮上要落不落的大刀,一向柔美溫雅的語音也不禁拔高起來。
望太公看似沉穩,連人帶椅卻不住後退……
「沒什麼呀,」她哈哈,輕舔手上紅汁。「我個小力弱,這刀讓我砍下去就拔不出來啦,只得央求爹爹幫忙。」
「菂菂,下回就直接拿刀拿瓜出來好了,」望江關問笑,表面努力正經。「瞧,這刀被你弄鈍,還沒有我手掌好用。」啪──
大紅西瓜應聲兩半。
一左一右,正對望太公與鈿鈿兩臉。
於是,這頓宴無好宴很快便完事結束了。
餘暉猶染,家門前兩人對吃甜瓜,樂極歡暢。
※ ※ ※
天清高,風微暖,女兒獨倚,夜將沈。
其實,她一直不明白望江關為何此趟出海。
南海巡遊老早結束,所謂「霸商」也不過嗓門大一點、身材粗勇點,醉起來連她這種徹底毀容的醜東西也會不小心放肆輕薄、然後教望江關怒拳打暈的場面混亂點……
呵,她笑了。
其實她一點也不介意望江關此趟為何出海,為何突然換了商船改客船,為何由南往東,還沿路追蹤一艘名為「菡萏」的樓船去向,漸趨東北──
他們的時間不多,海上陸上,相陪一刻便是一刻。
「在想什麼?」望江關回了鴿信,執衣靠來,圈攏了便順勢沒放。
「沒有啊。」見到他,就只有更開心的份了,誰還記得方才胡想什麼?
「還說沒有,」他遠望,跟著她看向海月初升。「瞧你,笑得這麼高興……」
「喔,我笑得高興礙著你啦?」
「當然不是,」望江關環緊。「真希望將來你一輩子都這麼高興快活。」
他又歎氣。唉,這趟最煞風景的便是他老歎氣。
「對了,之前你正說的故事還沒說完呢,」轉移話題,想分他心,此時此景,將來太遠。「望太公他們作啥老是猜忌天缺?說什麼養虎為患……」
「因為……因為天缺他爹娘是教望家寨所有人逼死的……」糟,提錯話題了,他下意識摟著她更密。
「嗯……」她手覆他指,一節一節,輕暖摩挲。
望江關理解,溫存貼她額鬢,出海後受她影響,行事但憑當下意欲。
似乎,自從去夏屋頂一談,他便慢慢依賴起身旁這朵解語花;奇妙行事,特異個性,體貼更甚美麗。
「我沒事,只想讓你多明白天缺一些……」他說。
瞭解了,讓她轉份對待心思,心轉了,她的未來至少便有份著落,天缺對她是真心誠意,他……即使不捨也可以放心。
「你又……」她知他的,老想把她往天缺那兒推。
「聽我說吧,」他也知她,換了理由:「這些話我放在肚裡發酵發爛也好多年了,有你在,說出來也容易些。」
可惡,這人,好容易便吃定她。可惡,她攪他手指。
望江關低笑,任她。「你可知,天缺其實只聾了一耳,說話是不成問題的?」
「欸?」成功引去她注意。
「當年天缺他爹娘違犯禁令,造成天缺這生來帶殘體弱早產的孩子,本來,頭人們只決議將孩子處死,讓天缺他爹另取苗妾殘忍了事,但……」
但望騏堅不另娶,護兒心切的爹娘更是連夜闖進主屋綁架當時才十一歲的望江關,最後,在眾人圍剿間,望騏夫婦雙雙慘死。
喔,她懂了,所以當年參與的長老頭人們都對天缺有分又愧又懼的矛盾情結。
「望騏夫婦死後,天缺的去留重新成為爭執問題,小小幼童當然無害,但等他長大成人,又知曉自己身世……」
「好了好了,別說了……」她心底吶喊,感同身受的酸楚油然而生。這傻豐兒,又跟遲末末那事一樣,明明不干己事,卻因為被人推上了主位,莫名其妙擔了責任,憂憂抑抑扛了大半輩子還不得解脫。
望江關哪知她全副心思早放在他身上,認定不改,遑論轉移。
他續說,慇勤懇切。「那時頭人們猜忌望騏夫婦都是一代名門,天缺想必也天賦異稟。我以身作保,收了天缺做僮僕,私調啞水讓他在人前說不得話,欺瞞身世,不教他文字武功,直到寨裡情勢開放,這才安排他讓任老收了作義子,學書學話,學武學商,漸漸讓他明白了自己過去包袱……」
「所以,」他低看她:「今日天缺有此傲人成就,比起常人格外不易……」
「那又如何?」她回望。「天缺是好人我便一定要嫁嗎?不問我高不高興?」
「菂菂!」
「而且,聽你這麼一說,我更不能依他,」她掙開,又惱又苦氣壞的表情。「你不覺得天缺喜歡我的心思很扭曲嗎?我外表醜怪,個性也不討喜溫柔,這些年我和他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過數月,他憑哪點愛我?」
「你這呆子,」她推他,施力不輕。「天缺戀上的只是「丑」菂菂而不是「真」菂菂,我要這自卑大於自信的夫婿作啥?我要那虛假夢幻的未來幹嘛?!」火大了補上兩腳,說著跑開。
「你……」沒想過她如此通透。
這菂菂,越讓他明白瞭解,越教他割捨不下。
第九章
天低郁,風慘澹,男人憑立,夜已深。
她在他夢裡睡著。
凌波透窗而來,濤聲反覆。
她睡著,忽醒。
「豐兒?」好久沒這麼孤單了,她怕。
濤聲反覆,月光似水。
「江關?」甲板上孤立一人,火折顫動。「是你嗎?江……哎……」
踩著裙擺,她慘跌。
咚一聲還來不及和船板貼實,整個人便讓望江關撈起,暖掌覆來。
「唉,怎麼總是大意?」心疼勻捏。
「都是你啦……」現實裡她極少穿裙,反正身材矮小如童,便專撿料子輕暖舒適的孩兒裝穿。
「穿裙不好嗎?」低歎,輕撫她臉上血色殷紅,觸手粗糙,分明和她眼神透出的年齡不符。「以你正值青春年華,是該好生打扮。」
「你嫌我醜?」作勢咬他。
「當然不是。」望江關哂笑,捏撫她唇。「只是我在想……」
「想什麼?」
「我在想……」眼色款款,含蘊憐惜。「倘若,當年你沒遇上我,抑或,遇上的是不那麼自私的我……」可不,女孩家最是如花般美麗燦爛的幾個年頭,全教他辜負蹉跎了。
「你到底要說什麼?」她覺怪,忽見他手上一紙書信,匆匆搶過,只見密密麻麻的西島文,她不全識,可通篇「菡」字卻是清清楚楚。
「菂菂,我找到你菡姊兒了,」望江關柔聲解釋,細說他白日裡無法出口。「她似乎嫁予西島玄玥王儲,捨了妲己名號隱逸道出,若非近來由那「菡萏」樓船領航的商隊表現太過突出,我也極難做此聯想。」
「……」她無言,盯著書信傻愣半晌,再幽幽看他。
「瞧,遠遠那燈火通明之處便是玄玥。」望江關抬手指向,表情複雜。
「咱現正在它應鐸外港泊船過夜,明早便可登記入境。」他續道,笑容間離情依依,「雖說那王儲夫婦向來行事隱密,但這幾日正逢玄玥「芙茜花會」,你菡姊兒身為王妃定會公開露面,屆時……菂菂?」
「你不要我了?」豆大淚珠徐徐下落。「你打算把我一個人丟在這……」
「我……」他咋舌。既不能說是,也並非不是。
當年沒能為她及時尋親,硬是結成了這番剪不斷理還亂的家人情緣,如今,自己再不能還報她全心全意,或許,將她送還妲己,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