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你乖乖在外面等著。」叮嚀一句,豐與浩二再度縱身火海。
* * *
宅子的頂樓是一個密閉式的空間,它同時也是個祠堂,裡頭擺的是「大塚」已故族人的靈位;除了大塚虹姬、浩二與豐,嚴禁任何人進入。
有時候當大塚虹姬遇到難題或面對難以作決定的時候,她總會上這兒來與父親說說話,希望父親能給她一點意見。
大部分的人心中都有信仰,有人信耶穌、有人信佛祖,而她則信她的父親。對於年幼喪母的她而言,她覺得幾乎無所不能的父親就像神一般偉大。
可是,為什麼她所愛的人總是不長壽呢?她明瞭而對死亡是身為幫派世家早該有的心理準備;然而,除了她自己之外,身邊人的死亡總使她心痛如絞。
當年,父親的喪禮上,她沒流下半滴眼淚;這次,三弟的喪禮上亦然。外人以為她冷面無情,其實她只是故作堅強地將眼淚往肚子裡吞。否則,憑她一介女流,又如何能在這個充滿男人、暴力、血腥、險惡的世界裡帶領一群屬下?
撤去三弟的靈堂後,她曾將他的靈位擺在他房裡七七四十九天後才移上這兒來;對於三弟的死,她再不捨、再抱歉,也換不回更多的惋惜。他還年輕,前景一片看好,原本她打算等他年齡和心智皆到了一定的成熟度,能夠獨當一面了,她便要卸下幫主之位禪讓與他;但上天偏愛與她作對,讓這計劃永遠地胎死腹中……唉,是命吧。「大塚」的興衰與否,是她出世的由來,也是她終生的使命。
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殺害三弟的真兇在「山口」與「大塚」聯手下,明的、暗的夜以繼日地調查後,總算有點眉目了。
換句話說,能教他們姐此勞師動眾、費盡心思,可想而知對方也並非簡單的角色。若不是當初司徒青魁救了她一命,很可能就沒有現在這些後續發展;而對方那招「借刀殺人」百無一失,可謂之高明。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閻王既無意早收她,那她非得要兇手為此舉付出慘痛代價不可。
今日來此除了向三弟說明目前的收穫,另外便是女兒跟父親的悄悄話了。
那天浩二突然的表白讓她非常吃驚、因為她一直沒發現浩二對她竟有此心思。是她太遲鈍了嗎?居然以為浩二對她特別的溫柔是理所當然、是習慣、是兄長待妹妹的表現,她為什麼沒注意到這個「特別」呢?此時想來,浩二的不近女色,全是因為她嗎?
這些天雖然忙得人仰馬翻,但她的腦子卻沒停目思考自己與浩二之間的感情關係。她想起了小時候的種種,想起了成長過程的種種,想起他的體貼、他的呵護、他的好,她才赫然發現,如果她的生命中沒有浩二的伴隨在側,是多麼的空白與貧乏啊。
老實說,她並不討厭浩二的告白,除了那一剎那的驚詫外,她還有點……雀喜呢。而且,在放走了司徒青魁後,她更有股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想,在這整個事件落幕後,她應該找個機會好好將自己的想法讓他知道。
將父親的靈位捧在胸前,大塚虹姬喃喃地向父親訴說著點點心思,彷彿她仍是當年喜歡賴在父親懷中撒嬌的小女孩般。
驀地,氣流中一股不尋常的熱度激起她敏銳警覺性。踏出房外一瞧,駭然驚覺自己快被火勢團團包圍住了。
失火!?天哪,怎麼會?
冷不防被濃煙一嗆,大塚虹姬忙搗住口鼻,試圖逃出煙障。遲疑了一秒,她又衝回房內想找塊布將祖先們救出火場;但遍尋不著,只僅挑了幾位年代不太久遠的抱在懷中,然後冷靜地在煙霧迷漫中尋找出路。
「大姐!大姐……」
一陣陣由遠而近的叫喚聲,讓大塚虹姬心喜地萌起一線生機。她辨清方向,然後回應:
「我在這裡啊。」
不久,兩人摸索到了彼此面前,大塚虹姬心慰有人發現她沒逃出火場而來救她;但在打照面的瞬間,大塚虹姬懷中的靈牌散落一地,瞠目結舌地瞪著眼前女子,倒抽口氣驚呼道:
「麻美!」
她失蹤了十多年的妹妹!?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居然出現在她眼前!?
天啊,她不是在作夢吧?又或者這是死亡前所產生的一種幻象?
「大姐。」麻美沒多說什麼,撿起大塚虹姬掉落的東西,拖著她匆匆往出口跑,
大塚虹姬餘悸末平,腳邊跑、眼邊眨呀眨的,想確定自己瞧見的是幻是真。
跑了一會,煙霧越來越濃,令她們呼吸越來越困難,也漸漸辨不清方向。麻美羸弱的身形不支先跌倒、臉色慘白。
「麻美、麻美,你怎麼樣了?」這一刻,大塚虹姬雖然有千萬個疑問,但現下並非談話的時機,得先逃到安全的地方才行。
「大姐……」麻美虛弱地一笑。她終究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前來通風報信;但見週遭已大火熊熊,希望不會太遲。
「麻美,你振作點。」大塚虹姬輕拍她的頰。
她這個妹妹,從小就是一副文弱嬌貴的模樣;所以當家人得知她竟與一個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無名男子私奔時,莫不被嚇傻。之後,父親也派人連續尋了幾年,但總杳然無息,才不得不放棄。
她們兩姐妹就是「對比」的最佳範例。小時候,她活潑好動,老愛跟著浩二與豐四處跑;而麻美則總是靜靜地坐在一旁,像個易碎的搪瓷娃娃。長大了,她精明、果斷,逐漸成為父親的助手,麻美卻不改其我見猶憐的嬌弱樣,是大伙最疼愛的小妹。
在麻美失蹤十年多的此刻乍見面,她真是驚疑不已;尤其又在這樣的場合下見面。
「大姐,你別管我了,快走吧。」麻美被濃煙嗆了好幾下,不停地劇咳。
「那怎麼行?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大塚虹姬把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撐起她緩緩踽行。
但兩人支持不了多久,又雙雙倒地。
缺氧的情況下,已令她們使不出半點力量了。
「大……姐……快……逃……」麻美掙扎地推著她。
「我不會……丟……下你一人的……」大塚虹姬趴在地面,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又狠狠地被嗆了一下,猛咳起來。
場面越來越危急,而她們只能坐以待斃嗎?
大塚虹姬不服輸地抹去滑落眼角的一滴淚,想將心中默念了不下數百次的「浩二」大叫出聲;結果,她以為她使盡了全力,喚出的卻只是蚊蚋般的低鳴。
遠處斷斷續續傳出爆裂聲與崩塌聲,看來,她們似乎逃不掉被燒死、嗆死或煙死的命運了……
突然,她們上方傳下一陣「卡滋卡滋」聲,麻美眼明手快地將大塚虹姬使勁一推,眼看那塊大木棍就要將她滅頂。
「不……」大塚虹姬尖叫、哭喊。
千鈞一髮,她與麻美紛紛被迅速抱離危險地帶,隨即是木棍落地的巨響。
大塚虹姬緩緩抬頭,一碰到浩二那雙憂心如焚的眸子,忍不住將臉往他頸肩一埋。
「浩二!」
「對不起,我來晚了,沒事了。」浩二安撫她。
「豐哥……」麻美對抱住她的豐勉強扯了下微笑,接著眼前一黑,支撐不了昏厥過去。
雖然兩個男人對於麻美出現在此皆大感意外,但明白此處不宜久留,使個眼色,趕忙往外衝——
「抱緊點。」浩二輕喃著提醒。
大塚虹姬加重了雙手的力道,在他懷裡癡癡地想: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失去這副溫暖的胸膛了。
* * *
司徒青魁自從出差便莫名消聲匿跡半個月後再度出現在眾員工面前,可想而知大家的表情是多麼震驚有趣了。這其間眾說紛雲,上頭雖輕描淡寫,一語帶過,要大家別作無謂推測;但董事長的生死存亡絕對關係到工作人員的飯碗,他們焉能置之於度外?因此,輩短流長四起,但多屬不大樂觀的臆測;有人萌生跳槽之意,有人甚至想到警局報失蹤人口……而今,董事長竟活生生站在眾人眼前,毫髮無傷、神采奕奕,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財務經理卻沒有一同出現,這又引發了另一波流言……
總之,一塵不變、無味規律的辦公室生活,想必也只有這麼些小八卦能增作樂趣了。
堆積如山的公文讓司徒青魁埋首辦公桌一個上午,連眨一下眼的時間都沒過了下午,他又趕赴主持三個會議,直至太陽下山他才有機會喘口氣。
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累,回家迅速沖個澡,便匆匆趕至大塚堂。忙碌一天只許多延著的工作必須盡快處理,否則他早耐不住腦中魂牽夢縈的倩影,不顧一切會佳人了。
可是,當他驅車抵達目的地時,簡直不敢相信他眼睛所看到的——
前一天仍美輪美奐、生意盎然的宅邸,此刻竟呈現斷垣殘壁、花枯土焦、滿自瘡痍的慘狀。大火肆虐過後的痕跡,是那麼地令人觸自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