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於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柳知然與妻子如釋重負地走出去。
「混蛋?!」柳知然滿是疑問的叨念著。
「蘭兒近日的用語似乎——開放了些?!」柳方錦回答。
「是不是後遺症啊?」
「管它呢!只要蘭兒高興就好。」
「喔,這倒也是,這陣子咱們倆又白了半邊的頭髮,哎!希望以後平平安安,不要再出大亂子,否則,我的老骨頭恐怕撐不下去了。」
望著步履蹣跚的柳家夫婦,影蘭有切身的心痛與感動,為著她本身早年失去的悲傷,也為著柳氏夫婦仍不知道心愛的女兒在已撒手人寰的事實真相。
「我會替你孝順這兩位老人家的,請放心!」影蘭衷心地喃喃低語著。
當天夜裡,影蘭心事重重地忽睡忽醒——
「勉強的婚姻絕對是悲劇——」
「可是,書縵不該受那樣的委屈——」
「拒絕?!那書縵的死不就討不回公理——」
「硬嫁?!那是我柳影蘭的一生呢,不行!」
這些對話,盤繞在影蘭昏沉疲倦的腦袋裡。
「葛以淳——我一定要修理你。」她悶在被子裡以幾近哀嚎的下著結論。
反正是睡不著,影蘭索性起了個早,硬是拖著巧眉上附近的市場逛逛瞧瞧。
「蘭姐,這要是給老爺夫人見著了,非大吃一驚不可!」巧眉抱怨地說著。
「因為上菜市場?!」
「因為你這身粗布衣裳,還是我的呢!」巧眉嘟著嘴說著。
「還好書縵瘦得可以,否則怎麼穿得下你那發育不良的衣服。」影蘭難得溜出門,因此心情格外興奮。
「蘭姐你怎麼可以取笑我?!人家今年也不過才十六歲啊!還沒長好嘛!」
「改天請你哥幫我做些平常衣裳吧!我不想老穿旗袍啊!」
「幹嘛要穿得像我一樣?你的身份不同吧!況且蘭姐是全上海穿旗袍最有味道的美人——」
「我就是不想太招搖,你忘了前幾天咱們不就在街上遇見幾個大色狼嗎?還好跑得快。」
「誰叫你要這樣就出門,以前都由老王負責接送,根本不會遇到這等嚇人的事。」
「可是,我不能這樣去找事做啊?」
「找事?我沒聽錯吧?」
這是影蘭在過了一個月安閑雅適的日子之後的決定,雖然在她以往忙碌沉重的工作中,總渴望著有個能夠完全喘氣的長假,而一旦面臨目前的「如願以償」時,她又無法適應,雖然柳家不必指望她去宏揚家業,但她也領悟到「閒得發慌」的切身感受。
當然,她更想身入其境地體會這十里洋場的種種風情,畢竟這是她一直情有獨鍾的時代背景。
除此之外,她得「順便」探探葛以淳的一切,找機會為書縵出口氣。
「蘭姐——你發什麼愣啊?已經到了,這間文具鋪子不大,不過基本的倒還有,我幫書嚴少爺來買過鋼筆墨水呢!」巧眉的眼中閃過一抹光彩,但影蘭卻沒發覺。
「爺——喔,我哥去天津都那麼久了,還不回來——對了,聽說你老家也在天津?」影蘭挑著貨架上的筆,順口問著。
「嗯,當年是我娘拜託書嚴少爺收我為丫頭,帶我來上海的,日子真快,都過五年了。」
「那你沒回去過嗎?」
「前年和大前年去過,我自從我哥也搬到上海後,我就沒再回家看過了,只是按時寄錢回去罷了。」巧眉的話中隱含著絲絲的哀淒。
「怎樣?」影蘭關心地追問著。
「你該知道的呀!喔!我忘了蘭姐患了失憶症。」巧眉接著又說:「我爹賭博欠了一屁股債,把我許給債主當抵押,我不肯,只得拚命攢錢替他還,就是因為如此,我哥也被逼著外地討生活來還清賭債——總算可以松送口氣了。」巧眉摸摸手中握著的布包,露出欣慰的神情。
「難怪你那麼拚命地繡花、做手工,其實你可以先向我爹借啊!他不會小氣的。」
「不!當年我爹已經向老爺開口要了一大筆錢,我不能再這麼做,畢竟——我也有自尊。」
十六歲的小女孩,卻早熟得令人心疼,那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歲月啊!
影蘭結了帳,順手將買主的紙筆塞進背袋裡,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
「蘭姐,咱們先上銀好洩這款子,再逛逛如何?」
話剛出口,一個大漢瞬間從她們的背後竄出——
「啊——」巧眉被狠狠地推倒在地。
「巧眉——」影蘭欲上前扶起巧眉。
「搶劫啊——」只聽見一聲淒厲的呼救聲,巧眉吃力地站起來,滿臉驚慌與淚痕。
那個布包?!巧眉千心萬苦的心血?!
太可惡的賊!追!
不顧街上人們驚訝的表情,影蘭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一路上她只有看見巧眉熬夜穿針孔的吃力,說什麼也得追上前去。
眼見著在巷口即將追到時,突然衝出一輛車,而影蘭驚覺時欲已煞不住——
「吱——」驚心動魄的煞車聲。
「碰——」影蘭試著跳開,卻仍擦撞了一聲,再向路旁滾去。
「小姐,你要不要緊啊!」司機緊張地下了車問著。
驚魂未定的她,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只見那車上又下來一位滿臉怒容的年輕男子。
「你要尋死前面就有條小河,犯不著在大街上表演,還拖累我們。」
這等傲慢,影蘭還頭一次見到,也顧不得大家閨秀的端莊形象,當下破口大罵:「你是什麼混帳東西,撞了人還理直氣壯,有錢人有啥了不起,沒有良心還不是膿包一個,外加腦滿腸肥的笑柄,哼!」
「哈哈——嗯,兒子,該問問人家傷哪兒才要緊,要不要去趟醫院?」車內一位老先生探了頭說著,而且是按捺著笑意的表情。
當然,這種形容詞他是難得聽到的,尤其是針對他那自命瀟灑的小兒子,腦滿腸肥?!哈哈。
「醫院?不必了,我還得去追——糟了!」這時才想到巧眉的錢包。
影蘭立刻跳了起來,正準備往前奔去:「哎呦——」腳踝竟刺痛得又再度令她摔倒在地。
「你幹什麼?」他衝上前扶了一把。
「都是你害的啦!那個強盜已經不見蹤影,這下子全完了啦!」
影蘭懊惱地表情,全看在他的眼底。
強盜?!她被搶了?!
「你是在追強盜?」他要確定他的臆測。
「廢話,不然你當我奧運比賽呀!差一點就追到了。」她埋怨地說著。
「你腦筋有問題呀!追強盜?!你打得過他嗎?」他一副不可思議的口吻。
「打不過也得打呀!那是人家的救命錢——」
因為一直記掛著那個布包,影蘭根本沒心情去留意自己手臂正滲著血。
「你在流血,我先送你去醫院——」他俯下身檢查她身上的傷痕。
「糟了啦——這可怎麼辦?!」影蘭沮喪地叨念著,根本沒去理會他的話。
「不過是身外之物嘛!看開點兒吧!」他隨口應著。
「那是你們可以說的話,看開點?!」影蘭沮喪地抬了頭看著他,「那些錢對你們來說是微不足道,但是,對個小傭人而言,那是日日夜夜穿針引線,繡出來的血汗錢哪!更何況——」
曾在工作中翻滾的她,完全能體會這份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壓力與辛酸,雖然她始終弄不清楚三0年代的一千元究竟能折合八0年代的多少台幣,但她卻能預見巧眉那張再度受傷的稚嫩小臉,想及此,她激動得不禁紅了眼眶。
「蘭姐——」巧眉自遠出跑了過來。
「先生,借我一千元好不好——」影蘭情急之下,只得拋下身段向他請求。
他,只愣了一秒鐘,隨即掏出一小疊鈔票,塞入了影蘭的手中。
「蘭姐,你傷到哪兒?都是我不好,哇——」巧眉神色驚懼地發現了影蘭手臂、膝蓋等出的血絲,嚇得嚎啕大哭。
「巧眉,你別哭!我只是皮肉,不要緊的。」影蘭隨即將握在手中的鈔票遞給了巧眉,「你瞧——這是你的錢,還好搶回來了。」
「這不是我的——那錢是用布巾包著的,哇——」巧眉又哭得更嚴重了。
「這真的是你的錢啦,是我在與賊扭打時,從布巾裡掉出來的,不信,你可以問他。」
影蘭指著身旁的這位男子,並以乞求的眼光看著他。
「我覺得應該先送你上醫院——」他故意岔開話題,並以奇怪的眼神看著影蘭。
可惡!這傢伙耳朵有問題啊?!牛頭不對馬嘴。
「哇——」巧眉的哭泣慌了影蘭的腦筋。
「拜託!」影蘭暗地以唇語誇張地向他說著。
美麗清秀的臉孔,扭曲成如此滑稽的表情,他真的覺得有趣極了,要不是那位叫巧眉的小女孩哭得令人受不了,他定要再作弄作弄,教訓一下方纔這位口出不遜的她。
「小妹妹別再哭了,這錢——」他的眼睛又瞄向影蘭,「的確是你的,趕快收好別再弄丟了。」
影蘭鬆了一口氣。「看吧!我沒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