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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程淺

  大一新生無論在繫上、社團裡都萬般受寵。和顏悅色的學長姊不時噓寒問暖,生怕有照顧不周的地方,當然,絕大部分的目的都是為了從年幼無知的新鮮人身上搾取經費。

  羅映雪一連數天接到一位自稱是南友會學妹的電話,慇勤請她參加迎新茶會。她曉得已經大四的羅映韜不可能在那種場合出現,因而放心地到會場晃晃。

  迎新茶會上,有不少男生虎視耽耽地尋找目標,自然也有很多女生盡情展現她們的魅力。羅映雪只隨便穿了件棉質T恤和運動褲,在一堆光鮮亮麗的女孩間並不起眼,連一個過來招呼一下的學長姊都沒有,她只好百無聊賴地在角落裡的一張空椅子坐下,覺得自己被那位熱情的學姊騙了。

  她坐下後,突然看到隔壁坐的竟是她國中同班三年的同學,嚇了她好大一跳。

  「嗨,桑小嫻。」

  在桑小嫻面前,她從來不敢放肆,本來習慣拍拍別人肩膀表示友善的手也硬生生地在半空中縮回來。桑小嫻堪稱廣達中學繼羅映韜之後的金字招牌,她以第三類組的榜首考上T大醫學系,成了校方今年招生的宣傳重點。巧的是,她和羅映韜都生了一張明星臉,為廣達中學的招生簡介增色不少。而他們兩個,一個是社會組的榜首,一個是自然組的榜首,中學六年都就讀同一所學校且未上過補習班,洋洋得意的校長因此大言不慚地宣稱廣達的師資不論在文科、理科方面皆是全台灣第一,囂張的程度讓羅映雪都深感羞愧。

  桑小嫻也很驚訝,愣了會兒才濟出一絲生澀的笑容。

  羅映雪和桑小嫻同班了三年,卻談不上有什麼交情。此刻,在鬧烘烘的氣氛下,橫亙在她們之間的沉默格外顯得突兀,時間一久,羅映雪不免感到有點不自在。

  「啊,我看到一個高中同學了,我過去打一下招呼。」她結結巴巴地道,比著遠處一個短髮女孩,心裡明白桑小嫻一定一眼就看穿這是她的借口,但兩個人相對無言實在尷尬,她主動求去,或許桑小嫻也鬆了一口氣吧。

  「喂……」桑小嫻欲言又止地叫住她。

  她頗為驚詫地回頭,無言地詢問她的用意。

  桑小嫻又猶豫了會兒,不知如何把話說出口。這時,一個高大斯文的男孩子朝她們走過來,成熟穩重的姿態迥異於一般的毛頭小子。

  羅映雪認得他,他們兩個還挺「有緣」的。他是她在繫上的直屬學長,也是南友會的會長,而最不幸的一點是他姓曹。

  「你是羅映雪吧?」曹靜言明明確定她的身份,但今天是兩人初次交談,是以他仍用禮貌的疑問句作為開場白。「葦杭托我拿給你的。」他將一個精緻的紙袋交到她手上。

  說到他這個弟弟,到南非三年,其實已和他生疏許多。一個多月前,他看了繫上新生的名單後,忍不住打越洋電話戲弄他。

  「葦杭啊,我今年收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學妹喔。」

  「我叫媽來聽,她可能比較有興趣。」曹葦杭悶悶地回了句。對於老哥、老姊當年陷害他離開台灣的事,他至今仍耿耿於懷,老哥一提到「台灣可愛的女生」更觸痛了他的傷心處。

  「那個小學妹叫作羅映雪,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可是又記不得在哪裡聽過……」事實上,老媽八月初就千叮萬囑地要他去查查小弟的心上人考上了什麼學校,誰曉得事情會那麼湊巧呢?

  「映雪?!」曹葦杭驚叫一聲後,態度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話題猛繞著他的校園生活轉,教他哭笑不得。

  羅映雪打開袋口,好奇地翻了翻。紙袋裡是一件手工刺繡的背心和一件同花色的長裙,帶著濃濃的民族風味,大概是曹葦杭在南非買的吧。

  「你是桑小嫻吧,全南友會都在訴說你的光榮事跡,歡迎你加入。」曹靜言撇下羅映雪,對桑小嫻微微一笑,話裡淡淡的調侃使他看起來多了份親切感。

  「我只是過來看看。」桑小嫻敷衍地扯了下唇角。

  「是嗎?你似乎中途才進來,我為你補述一下我們這學期的活動內容好嗎?」曹靜言對她漫不經心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杵,依舊風度翩翩地笑著。

  曹家的男孩子脾氣倒都不錯。被冷落在一旁的羅映雪心裡暗忖,渾然沒意識到自己是個礙眼的電燈泡。

  「沒興趣。」桑小嫻很不賞臉地聳了聳肩。她今天是專程到這兒來和羅映雪「不期而遇」的,要不然以她從小就稱不上合群的個性,人多熱鬧的地方簡直讓她感到窒息。

  「對不起,我有些話和映雪說。」她不客氣地告辭,轉頭對羅映雪招了招手,「去外面好嗎?」

  「我還有事,你們在這裡談就行了。」曹靜言吃了閉門羹,識相地把這一處角落留給她們。

  桑小嫻恍若未聞地直直朝外走,羅映雪只得對曹靜言乾笑幾聲,拿起提袋跟了出去。

  「我上禮拜回台南,遇到成水漾。她拜託我有機會的話,代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桑小嫻忍耐地咳了幾聲,勉為其難地繼續轉述一些肉麻話,「她說在她心目中,你永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祝你大學生活愉快。」

  看著一向大剌剌的羅映雪竟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她頭痛地揉了揉眉心,加重語氣地強調,「我不認為她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

  羅映雪吸了吸鼻子,很能理解地點頭。「她……她還好嗎?」這個問題憋在她心裡很久了,但是她怎麼敢對爸媽問出口?

  「沒什麼不好。」桑小嫻事不關已般地挑了挑眉。

  羅映雪稍稍鬆了口氣後,一顆心卻又為她接下來的話而緊緊揪起。

  「據說被毒打一頓,逐出了家門。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她冷酷地下結論。

  羅映雪困難地嚥了口氣,吃力地出聲問道:「孩子呢?」

  「她要生。」桑小嫻簡短的回答比萬年冰山更寒徹人心。

  「那……孩子的爸呢?」老天,桑小嫻將來絕對不能去當小兒科醫生,否則她冷臉一擺,難保那些去看病的孩子們回家後不會病情加劇並作噩夢。

  「誰知道?」她冷哼了聲,不耐煩地結束這個話題,揮揮手道:「進去吧,聽說待會兒有摸彩。」

  「你呢?」羅映雪不服氣地問。桑小嫻還比她小,說話的口氣卻像那些活動是專為她這種幼稚的新生而舉辦的。

  「回宿舍背我的生物辭典。」她的聲音隨著她的腳步消失在轉角處的樓梯。

  羅映雪扮了個鬼臉。她是真有點恨桑小嫻,水漾那麼慘,桑小嫻居然無情地指責她活該?

  念醫學系有什麼了不起嗎?一副睥睨人問、唯我獨尊的跩樣,難道他們不用上一些有關職業道德的課程,學學史懷哲、南丁格爾悲天憫人的精神?

  水漾一定很心酸,竟然得拉下臉去求死對頭傳話,還得忍受她輕蔑、嘲弄的眼神。

  想著想著,羅映雪差點又掉下眼淚。水漾自尊心那麼強,卻肯為了對她說幾句話而忍氣吞聲,可是,她就像只膽小的烏龜般,沒有勇氣見她一面。

  哼,桑小嫻要回去背她的生物辭典,那她就回去背她的英文辭典好了!羅映雪恨恨地握緊拳頭,不想再回到迎新茶會上。

  她踏著月色,腳步沉重地往宿舍走去。椰林大道兩旁不時傳來情人們的調笑聲,讓她的心情莫名地煩躁起來。走著走著,她無意識地低頭瞄了眼手上的提袋。算了,回宿舍後,還是先洗個澡,然後試穿新衣服吧,剛好有件荷葉領、很秀氣的白襯衫可以搭配……

  對了,衣服下還壓了一封信。突然,羅映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信裡寫了些什麼。曹葦杭離得她遠遠的世界,似乎成了她心底僅剩的一片淨土。

  於是,她往一盞路燈下的草地一坐,把那封信的封口撕開。一打開信,曹葦杭興奮的語氣躍然紙上,好像是他考上大學似的,接下來的內容不外乎是要她乖乖唸書、好好玩,有空多參加杜團活動之類的話。

  曹葦杭是她的監護人啊,說得好像他什麼都懂,什麼都經歷過一樣!羅映雪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內。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紈褲子弟!她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句。

  不曉得為什麼,一個奇怪的念頭猝不及防地闖進她腦中,她好想看看曹葦杭。

  三年了,男孩子在高中時期變化很大吧?如果曹葦杭沒有通知她就回台灣,然後他們不小心在路上相遇,她會不會已經認不出他了?

  雖然他的每一封信都慘遭她惡毒的批評,但她其實都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一個擺了防潮劑的木盒子裡。每次一接到他的信,她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挑他毛病,罵過一遍後,信裡的內容總烙印在她的腦海裡。事實上,她還常常懊惱地懷疑,是不是曹葦杭的信佔據了她太大的記憶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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