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有兩抹紅雲,使得她美似天仙。
她垂下眼瞼,低柔地說:「在他還小的時候,我常獨自把自己關在房中傷心,從來不理他。阿碧她們也從不敢領他來。她們教他功夫,直到他十二歲,我才開始傳他武功。我對他不好,但他從來對我很好!他那麼精靈古怪,想法子逗我開心。我訓斥他,他就只是笑。或者說笑話。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麼快樂,我心裡其實很喜歡他笑嘻嘻花招多多,傷心林變成了亂七八糟我也不在乎。我竟會漸漸不再傷心不再哭,也很少去想從前和將來的事,每天只想和他見面教他武功。我以為做師父都這樣……」
她臉上有嬌羞之色,抬頭正見他清亮的眼神瞅自己,大羞之下忙低下頭。兩人這樣旁若無人,一是如眉不諳世情;二便是心香一向我行我素不忌人言。這一對奇異夫婦身份是世外高人,行事是特立獨行,只覺得情投意合又何須造作掩飾?所以鄭雪竹在側,仍自脈脈含情。
誰知鄭雪竹一生高高在上,唯我獨尊慣了,雖一貫冷漠,卻只是地位如此造成,並非恪於禮法仁義道德。他雖不似心香豪放不羈,卻也是視禮法為糞土,自己想作什麼從不顧忌。否則也不會因為姐姐自殺而遷怒殺人。
他極少動情,卻並非不敢動情。而且他一直征殺,從未愛上過什麼女子,在遇到玉相思之前。此時見二人如此情意外露,只覺得感動,竟不知這樣會被認為是不合儀的。
他因如眉的喜悅而覺得鬆口氣,心中也湧起了歡欣,問:「那又為什麼還要害天宇?」
如眉低下頭,臉上黯下來,良久才抬起頭,堅決地搖搖頭:「我沒有。自從我和心香定情,我若還報復,叫我不得好死!我來恆山,原是為了化解這場大禍!我……我自從嫁給心香只願天下所有人都會像我一般快樂……。我若再報仇,豈不是害了心香?不,我是決不肯的!寧可我死,也不要他受半點苦!寧可……寧可他不喜歡我了……我也希望他快樂……」說著落下淚來。
這一番話說得語柔情真,任誰都不能不信,鄭雪竹心中一澀,只覺得若有人如此對他,他也是一生無憾。心中不期然躍出個影子來,隨即又輕歎了口氣,她不會這樣對自己的。他從來沒在意什麼,如今他真的羨慕。
心香摟住她輕柔而深情地說:「眉兒,我要說的也是這句,寧可我死,也不要你再受一點苫!不過,你卻絕不能不喜歡我,那我會先殺了你再自殺的!我是絕不許的!」
她含淚而笑:「我……我不會的……。心香,我知道從前錯了!我以後會加倍對你好!讓你把妹妹接來,我們在冷梅鄉住也好,天涯海角流浪也好,從此永遠不分開了!」這時一聲低嘯,一道閃電般的紅影撲來,原來天刑的赤豹一路上嗅得鄭雪竹的氣息追來報訊,鄭雪竹一驚:「天宇派出事了,我先走了!」
如眉忽道:「鄭公子,接著!」一塊玉牌被她擲來,她嫣然:「司空眉見了玉牌,就不會和你起衝突了!你……你可別傷她!」他一笑而去。
心香大喜,抱起她:「現在我找個安全地方讓你好好休養一番。待此間事了,我和你回傷心林,不管武林事了!」
如眉驚奇:「你說過……」
他爽快一笑:「有鄭公子,用不著我!我守著你,免得你被人搶走!我們生一堆孩子,傷心林變成開心林,我們開開心心到老!」
她嫣然一笑:「好,我們開開心心到老!可我不會老,以後你也不 會。我給你生許多孩子,大家都不老!我們死的時候仍很美!」
他嘻笑:「是啊,我們握著手死,閻王爺准分不出我們誰大誰小!說不定放我們回陽,因他以為我們壽限未到呢!」
她眨眼:「那會嚇壞孩子們的!」
他哈哈大笑,在她唇上親吻,她笑叫:「別動手動腳嘛!」他笑罵:「臭丫頭,你受了傷,我不會亂來。但親熱一下總可以吧?死腦瓜!」
歎了口氣,不捨地輕撫她臉頰:「你可是瘦多了。我們不如這就回家吧!無論什麼事,都和咱們無關了!這個世道,和武林一樣……」
如眉微笑一挑眉:「真的?」
她心中實在是厭倦了武林的殺伐,若能和客兒在傷心林度過一生,朝看浮雲暮看落日,她的一生再無遺憾。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冷笑一聲,如眉大驚失色。就見人影一閃,心香本能地護住如眉,只覺後心一涼,渾身已無力,緩緩地滑倒在她懷中,如眉呆住了,睜大了雙眼,眼睜睜地看著他滑在懷中又緩緩地倒地。
她一時間只覺得渾身已無力,手足也無力。五臟六腑似被掏空了,空洞而茫然。
她覺得世界成了一片寂靜,頭腦中一片空白,眼睜睜地看他倒下,手張開,卻不能動……
她覺得心中有什麼在碎,然後她聽到淒慘尖利的驚呼,發狂地叫著,啊!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有些像她,好遙遠……
淒慘地叫,她卻聽不清……只是一個夢吧?
心香要和他回家,要和她一起過開開心心的日子!他們剛還在說笑呢!夢快醒來……
她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一張猙獰而絕望的臉,渾身是血,但卻在狂笑!荷邊信夫?
只是個夢吧?只是夢?像從前一樣,她在夢中哭,看到曉晨跌下去,她在叫,卻動不了……她只是太擔心心香了,才會作這噩夢吧?
荷邊信夫狂笑著:「柳如眉,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卻嫁給這小子,你對不起我!我殺了他,你若報仇,只管來殺我!」慘笑聲中不見了。
遠遠聽他垂死的哀鳴,令人心怖!
她看到心香口角流出血來,她尖叫著摀住雙耳,仍似聽到一個女子在遙遠的地方尖叫!那是她的聲音,她為什麼叫?心香正睡在身邊!他會抱緊她,溫柔地安慰她……
淚水從臉上滑下,她奇怪自己為什麼哭……
只是一個夢,醒來心香會笑她吧?
她似乎抱住心香,為他療傷。他在夢裡也會受傷,他真是讓人操心啊!幸好只是夢……
他似乎要醒來!這夢也快醒了吧?到明晨她會講給他聽,她做了這麼奇怪的夢!他一定會大笑她是個大傻瓜的!是啊,心香……怎會死?她咬了咬手指,似乎流了血,卻不疼……
她鬆了口氣,那是個夢吧?
心香悠悠醒來,看到她淚水朦朧地看著自己,有些怔怔的。柔和地伸手拭她的淚:「你沒事,我就放心了!眉兒,別哭……會醜的……」
一口鮮血噴出,一口一口地狂噴,如眉驚恐萬狀地抖,終於回過神來,臉上一片死灰,抖戰地抱住他,尖叫一聲:「錯了!我錯了……」
血淚進濺!她錯了!她錯了!她知錯了!上天,不要再罰了!她知錯了……別再罰了……。
別再懲罰了……她已悔恨了那麼久……
為什麼還要折磨她啊?她……已知錯了……
他淡淡:「眉兒,別哭……」
人漸乏力,閉目昏了過去。
如眉把他抱入密室,以內力為他驅毒。
一口鮮血噴出,她仆倒在地,血淚齊下,人似傻了般喃喃:「是我 ……害了你……心香……」冰冷的淚從雪白的臉上落下,大口大的血濕了衣。
忽然間,眼前似有亮光一閃,雙眼閃亮。瞬間臉上便沒了血色,渾身開始抖了起來。臉上汗一滴滴滲了出來,從眉毛尖滲下……
「我要救他……」她抖戰著,聲音虛緲,臉孔慘淒淒地沒有了顏色,喃喃:「救他……」
一陣冰冷的感覺,只覺後心濕漉漉,一種可怕的恐懼襲上心頭,她的臉變青了,手卻堅定地把他扶好,閉目。
淚水靜靜地落,手已按在他前心。
「流雲水袖霸道無比,中者若不放血,一時三刻化為血屍。縱放毒血,三日之內若無雙心毒相救,則骨碎腸爛而死!死狀極慘。」
她彷彿聽到師父在耳邊言語。
「或三日之內必須同門之人將內力注入傷者體內,將毒逼出。但毒氣逆走,此人雖得救,但同門之人將遭同樣結果!」
淚水點點落下,血色漸淡……
「心香,今生已矣,且待來生!」
心香,今生已矣,且待來生。佛言三生石上結緣,雖屬虛妄,我寧信之。欲來生結緣,今生且休。今見此絹,則汝我死生殊途,汝莫悲苦。人生事難料,眉自幼惜容顏,不肯動情。如今始知為君死,心猶樂!
流雲水袖,中者屍爛腸碎。眉自負麗色,不欲人見死後慘狀,汝若憐我,切莫尋我。荷邊此人,殺汝父汝妻,流雲水袖為害天下,你必除此人,為眉報仇贖過。荷邊忍術至尊,須得青瓊之助,方可成功,切記!
汝報仇之後,務須珍重性命,將梅花功發揚光大。娶妻生子,不負傳承,眉亦含笑於泉下。依依之情,不勝於筆,臨決嗚咽,此後天人異路,汝且珍重。眉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