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哭什麼呢?掉什麼眼淚呢?她看著那混雜的血和淚漠漠然地想著,她連末來都沒有了,還要眼淚這種懦弱的東西幹什麼?她不哭了,也不相信人了!她付出過一次,自以為是地掏空了自己,所得到的結果,夠她咀嚼一輩子了!
為什麼?她從來……從來不曾恨一個人到這樣的程度?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人偏偏是天豪?
到現在……你的心還是護著他!唐璨,你真是天生賤命!她喃喃念著。
過了良久,也就只是這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廢墟外的暮色漸漸加深了,懷中陳阿文的身子也愈來愈僵冷。
武天豪衝進來時,只看見唐璨纖弱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抱著陳阿文己失溫又傷痕處處的身子,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歇斯底里,她只是背著他,把頭認命地埋進陳阿文的頸窩。
「璨璨……」武天豪閉上雙眼,在他的人生裡,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般的忿怒和無助。
他想勸她什麼,可是喚了她幾聲,唐璨始終沒抬頭,他幾乎是有些害怕地蹲在她身邊,輕輕搖晃著她。
唐璨終於抬起頭來望他,臉上淚痕已干,但不知是否為淚光回映,那雙瞳子朝他望來時,特別炯亮冷靜;其中還有……冷淡如生人的迴避,甚至怨怒!
「璨……」面對那樣的目光,武天豪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璨璨從來沒有這樣過,像是讓針猛戳了一下,他在她面前第一次瑟縮了。
「你要我相信你,可是你卻背叛了我!」她靜靜地說,騰出一隻手快速地拭掉眼角那顆不聽話的淚珠。
「璨璨!我沒有!」
「去問我爹吧!」她一聲不響把懷中的屍身朝他推去,然後不顧兩腿如萬針戳刺的麻痛,快速地站起來。
「去問他!去間他!看看你的仁義道德,對曲承恩那下三濫來說,究竟值得幾斤幾兩?」
「璨璨!」
「去問他啊!去問他!也許你還能嘲笑他的死僅僅為了一顆不值錢的假石頭!」
「璨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不要叫我!你沒有資格叫我,如果你還有一點自覺,從此就別再來煩我!」
「你要去哪?」他看到她踉蹌跌走了一步,兩腿抖得很凶,但纖細的肩膀始終挺得筆直。
她沒理他,也不回頭,倚在門上,再出聲時,她的語氣冷怨如仇人。
「替我把阿爹埋了,這是你欠他的。」
武天豪放下陳阿文,快速地移步至她身邊。
「你要去找曲承恩?」
「不干你的事。」
「不!你的事就是我的責任,我在牢中答應過你爹的!」
她霍然轉頭,很想提手一個巴掌便朝眼前這張好看的臉打去;但是她不,對,如果她打了他,這男人心裡至少會舒服些,她不要他好過,她要他難受,要他痛苦,要他為自己犯下的錯負責!武天豪不值得她動手,就讓他去被所謂的良知可悲地鞭答而死吧!
走江湖的日子讓她把人性看得比生命還透徹,武天豪、狄家堡主人狄無謙,還有那個冷漠的大鬍子狄無塵,甚至那個老帶著一張笑臉面具的馮即安,都暗藏著這種能自我毀滅的因子;只要她不開口,這些男人一直奉為神旨遵行的可悲俠氣和愚蠢道義就夠他們痛苦一輩子了!唐璨深深明瞭這點,她捏住拳頭,抱定主意絕不輕示原諒,她要武天豪永遠活在害死她爹的自責裡!
「答應什麼?答應你一定會救他出來,是死的救,還是活的救?」
她轉身要走,一手卻被武天豪捉得牢牢的。
「放開我。」她怒吼。
「我不!除非你不去找曲承恩,要不我絕不放手。」
「你以為你是誰?」她掀掀嘴角,冷淡一笑。
「璨璨!」他幾乎要出聲求她了。
「我再說一次,武天豪,放手!」
「不放。」
兩人的氣息逼得這麼近,要不是喪父之悲早痛麻了她的神經,唐璨也許會被他那股濃郁、全然男性的氣息給迷惑。
茫茫中,她的思緒飛回在廬陵纏綿溫柔的那一夜,這男人的手是怎麼環抱著自己,還有他那句濃得化不開的一—
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
瞪著他,一時之間彷彿吸進了某種能致人於死的毒氣。愛,這個理由就是太足夠了,才使得她的爹為此付出了代價!愛,那有什麼用?這男人嘴裡說愛,事實卻是害死爹的幫兇!
唐璨驚駭地體認到這點,她的感情全部徹底凍結,冰冷得有如銳利刀鋒,再一回眸,過去的溫情恩愛都煙消雲散,她心已經冷透,容不下愛了,再也容不下了——
「這是最後一次,武天豪,放手!」她用力拉扯自己的手臂,卻發現末動分毫。
「不放。」仍是簡單的兩個字。
「當真?」她正視著他,眼中浮現的濃濃殺意幾乎可以令常人膽怯。
為此他更不能鬆手了,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唐璨毀滅自己。
如果讓她這麼做,那他也完了!點了點頭,武天豪幾乎是痛心地默認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可能放開她的,因為他把感情都投注下去了;雖救不回陳阿文,但說什麼他都要保住唐璨。
不光是在曲家對陳阿文許下的承諾,還有對自己,唐璨是他今生最美好的夢想,他不可能任由這個夢被打碎。
武天豪不打算讓她知道,在此之前他們說好的,什麼都不談;或者,他悲哀地想,如果陳阿文不死,他有時間,有把握軟化她對感情的強硬態度,但是現在……她定會拿這件事當笑話看。
見對方仍執拗地不肯放手,唐璨丟出一把薄刃匕首,「鏗」地-聲跌在地上。
武天豪難以置信地望著那把鋒利小刀,又回頭盯住她含恨的臉。
「你要是不放手,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把我變成個死人,像爹一樣,死人不會給你找麻煩,也不會出言罵你滿口假仁假義的可笑道德——」
「不!你明明知道我不會這麼做!」他嘶啞著嗓子,滿眼痛楚之色。
「那就剩另一個選擇了。馬上放開我,讓我去殺了那個下三濫!」
「璨璨!不要把事情逼到這步田地,你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轉的,我會替你討回你爹的血債,再試著相信我一次!璨璨,別把事情做得這麼絕!」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徑瞪著陳阿文的屍身,好像在嘲笑他的保證是多麼可笑。
武天豪的胸口一陣刺痛,頹喪地放下手。
「我不會再相信你了。」她依然安靜,小心揉著被他抓痛的手腕,飄然地拾起匕首,驕傲地走出去。
那句輕、靜、如霜的宣言像永不翻轉的誓言般,粉碎了武天豪的自制力;他撲向前,再度挾制了唐璨。
「我不讓你走!我跟曲家對峙過,他們找了幫手!璨璨!要打,你是打不過他們的!」
「放手!」她開始拳打腳踢,甚至失去理智地抓著匕首朝他又砍又揮,武天豪一次又一次地閃開。
最後,他真的怕她傷了自己,索性尋個空隙,忍痛一招將她打昏。
唐璨軟綿綿的身子癱跌在他懷中時,武天豪才發現她的臉上都是濕答答的淚痕。
※ ※ ※
陳阿文的屍身被移開前,武天豪發現了陳阿丈身上那封要給唐璨的信。
原來陳阿丈早就沒有活著的打算了,難怪那天在牢裡,他會覺得不自在,畢竟那種態度很不尋常。武天豪還記得那慈祥男人和他討論著璨璨的神情,陳阿文豁達地對他說笑著,告訴他許多璨璨的事,看起來彷彿是佛門中將悟道的和尚,只待把唐璨這最後的牽掛交繪他,從此對這世界不再有任何依戀。那時他還私心以為,是自己錯看了。
看著在屋子一角昏睡的庸璨,武天豪把信收妥;然後就像那一次在狄家馬房,他抽了汗巾,只是這回不再是因為受傷的李茗煙,他盡可能小心、輕柔地捆綁住唐璨的手腳。
為了你好,我只能這麼做了!璨璨,他苦澀地輕撫著閉目中略帶哀愁的睡顏。
外頭,新漸有雨滴落在屋簷的輕微聲響,一滴一落,一落一響,先是零零落落,而後潺潺晰浙,當一陣一陣漸漸加大的風勢飛捲而過時,水氣便完全浸住了廢墟。
那晚的暴雨下得特別大,像極了某個春意融融的清冷午夜,沒有纏綿,沒有佳人倩笑,像要懲罰自己一般——武天豪走出屋子,在雨中開始奮力掘著坑,他沒有拭去阻擋視線的雨水,只是用力地、發狠地朝下掘著挖著。
雨水把他淋得夠濕了,灌得更徹底了,而在心底,武天豪流下的淚也夠多了;但這些全都洗刷不去他對唐璨的愧疚!
廢墟裡,唐璨依舊沉淪在自己無止盡的惡夢裡——
※ ※ ※
朱紅的火光跳躍著,乾爽的柴枝被燒得辟叭響,吵醒了縮在屋角睡得不安穩的唐璨。她頭痛欲裂口乾舌燥,眼眶因落淚過多而燒痛;最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的手腳竟然被人綁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