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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常歡

  「老毛病了,一直……都這樣。」她不著痕跡地移開手,在唇邊輕輕呵著,和著那壺水沸騰的霧氣,在兩人之間如煙般的飄起。

  她小心自灶上提下水壺,替喬釋謙沖了杯茶。

  「你可以跟大夥兒一塊到主屋守夜的。」

  「不了。」她搖頭低語,眉目黯然。「我想……一個人靜靜。」

  「也好。謝謝你替我補衣裳。」知道她的猶豫,喬釋謙也不再堅持。

  「別這麼說,葦柔應該的。」

  「過完年,這天氣還得冷一陣子呢。」喬釋謙輕啜了一口茶,看看屋外,依然雪意未消;而茶入了喉,卻有些苦澀。回頭他又說:「沒事多披件衫子,不管在哪兒可都得好好照顧自己,你答應過我的。」

  「嗯。」她點頭,唇邊浮起柔順的笑。但被握痛手的心酸仍持續著,令她更想流淚。

  不管如何,都得好好活著。活著,才能好好愛人;活著,才能感受別人對你的愛。

  這是她親口對他說過的話呀,但是……但是……他感覺到了嗎?白葦柔在心裡哽咽地問。

  「我回主屋了。如果……你改變心意的話,隨時可以加入我們。」

  「嗯。葦柔送少爺。」

  是甚麼原因她已無法追究了,白葦柔將手絹兒緊緊擱在胸前,彷若守護著自己一顆隨時會崩裂開的心。他的影子在燈下愈拖愈長,讓她不由自主想奔上前踩住他頎長的身影。

  或者,她傻氣地想像著,那便可以把他一部分的人偷偷留下,成為她永遠的私藏。

  也許這樣能讓她碎裂的心縫合一些些。

  但是她始終沒敢這麼做,她只能握緊拳頭,絞扭著不成形的帕子,拚命擠壓著胸口,彷彿這麼做就可以制住自己的不應該。

  趙靖心擁有的那一部分,是她不敢想,也沒資格擁有的;她只希望有個影子,就算是渺無實體,只要那是喬釋謙的就夠了。

  被握住手時的心酸是為自己流的,因為再也沒有人像喬釋謙待她這樣。白葦柔長吁一口氣,眼中蓄滿了淚。

  天可憐見,她如此卑微,但卻那麼樣……那麼樣地愛他!

  所以,她無法自私,也不能自私。

  寒意漫漫而起,拖曳著屋裡殘燼的煙灰。她仰首望著天空,想起初識他的那一天,也是失去孩子的那個夜晚;更無法避免地想起他曾不吝惜送出他的溫暖,只為讓她分享。

  他的氣息、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在沉默之中的溫柔……

  轉頭看著茶几上那只陶杯,她輕輕把杯子托捧而起,顫抖地將臉頰輕輕貼在喬釋謙適才嘴唇沾過之處。

  強風莫名襲來,彷彿把那雪花的寒意飄搖得更濃郁了。

  如果我只能這樣子愛你,只能這麼擁有你、守候你,那麼,就這樣吧。

  閉上眼睛,白葦柔感覺忍了許久的淚水,溫熱地在臉頰上徐徐滑落……

  愛與不愛間,她終於明白,這一輩子她只能選擇──沉默。

  ☆  ☆  ☆

  怡香院。

  彈掉最後一截菸,江杏雪扣上耳環,自妝盒裡掏出絲巾塞進衣襟裡。

  娉娉裊裊地走出來,見到秋月和銀花,她笑笑地打聲招呼。

  「嬤嬤呢?」

  「在房裡。找她幹啥?」一早才捱了嬤嬤罵的秋月寒著臉,沒好氣地開口。

  「你吃了火藥不成?口氣這麼沖。」江杏雪皺眉。難得打聲招呼,就不知道這些女人幹甚麼曳兮兮的。

  「沒甚麼、沒甚麼,嬤嬤在房裡談事情,你要找她,就進房去吧。」銀花打圓場,趕緊拉著秋月走了。

  「甚麼客人跟嬤嬤在房裡咬耳朵半天?」她揪住一名方送茶出來的丫頭,好奇問道。

  「回姑娘的話,是倪家的少爺。」

  「倪振佳?」江杏雪眉一蹙。獨獨為了白葦柔,她對這個男人從沒留下個好印象。「今兒個好大的風呀,竟把那種人也吹來了。」她冷哼一聲。

  「嬤嬤說,若是沒要緊事,就別吵他們。」

  「去吧。」她擺擺絹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門口,又忍不住停下腳步。

  倪振佳和江嬤嬤這兩個人的心肝跟墨水般的黑,她倒想看看他們在算計甚麼。

  江杏雪冷淡一笑,順勢推了門進去。

  「杏雪!」一見是她,房內四人全站了起來。

  嬤嬤有些狼狽,頻頻使眼神,彷彿對她有些顧忌。

  「外頭丫鬟沒告訴你不能進來嗎?」何良抱拳以對,不悅地瞪她一眼。

  「有啊!可我就想進來,怎麼地?」江杏雪微笑道:「倪少爺,好久不見了。」

  倪振佳順手在懷裡的姑娘碧柳腮上擰了一把,笑呵呵地看著她。

  「何兄弟,別對姑娘這麼凶,會嚇壞她的。杏雪呀,爺兒我這些日子想你可想得緊呢。」

  「是嗎?」她斜眼睨他,半猜疑、半調笑。

  「找我甚麼事?」正事也差不多談完了,江嬤嬤趕緊起身,不想他們再囉唆下去。

  她聳聳肩。「廖二爺差人來,在樓上等著跟你結上個月的酒菜錢。」

  「喔,我就來,我就來。」江嬤嬤笑道:「杏雪,你跟著嬤嬤來。倪少爺,不好意思,一會兒我讓杏雪來陪你。」

  「那有甚麼問題。關於那件事……」

  「倪少爺,那件事咱們就這麼說定了,一切我都配合。」嬤嬤忙不迭地接話,細長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芒。

  江杏雪沒忽略這一點,肯定這兩人心裡必定有鬼。

  「下個月初五,倪少爺請客,請我帶幾個姑娘去助助興。」拉著江杏雪離開房裡,沒等她先問起,江嬤嬤先說:「怕那天事忙,我就讓秋月跟碧柳過去好了。」

  單純一個私人聚會,會避著每個人在房間談上兩個時辰?江杏雪笑笑,怡香院這些年她也不是待假的;依嬤嬤這種勢利性格,若沒甚麼利益,她絕不會浪費拉生意的時間去招呼個客人。

  原來這種事是完全與她無關,她可以一笑置之的;但從江嬤嬤防她如防賊的態度看來,她肯定事有蹊蹺。

  尤其另外那個人又是倪振佳,事情就沒這麼單純了。

  ☆  ☆  ☆

  黑暗俱寂,在沉重之中,白葦柔撫著脹痛的頭悠悠轉醒,隨即縮成一團。

  她惴惴不安地環視著這間陌生又華麗的房間,一時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置身於此?過了一刻鐘,她聽到一個熟悉的尖銳嗓音。

  「醒啦!」

  像是見到甚麼野獸,她猛然朝後躲去。

  白葦柔無限戰慄地瞪著眼前一男一女;倪振佳一口一口地喝著酒,而江嬤嬤步步進逼的笑容,讓她終於記起自己是怎麼到了這兒……

  今天早上她買完趙靖心交代的胭脂水粉,經過倪家胡同轉角處,一張刺鼻帕子猝不及防地掩上她的臉。那時她只覺得身子一軟,便甚麼都不曉得了。

  「嬤嬤。」她喃喃喊了一聲。

  「好久不見啦。葦柔,你可真是無情,一走大半年的不吭聲。要不是倪少爺好心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你的近況呢。」

  「嬤嬤,你讓我走吧。」明知逃走的機會不大,白葦柔仍出聲苦苦哀求。

  「放你走?哪有這麼好的事。」她冷淡地推開白葦柔,臨出去前還假聲假意地勸道:「倪少爺等著你伺候呢,至於我跟你的賬,晚上再好好跟你算。」

  「嬤嬤!嬤嬤!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她驚恐地衝上前想拉住江嬤嬤,卻被後頭的倪振佳大力一扯,整個人又摔回床上。

  「你叫爹都不會有人來救你!」倪振佳撫著曾被打的下顎,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他媽的,你敢打我?哼!明明是個爛婊子,偏裝甚麼天上仙女,我呸!」

  在他撲過來時她連連閃開,奔至檀桌後突然拉下髻上的木簪。

  「你別過來,你再靠近一步,我……我……」她作勢要刺他,但一會兒又把手收回,將簪子抵在自己顎下。

  看到她的舉動,倪振佳哈哈大笑出聲:「你怎地?想殺我?還是自殺以保貞節?」

  倪振佳狠狠地將她拉近,奪下她的木簪,將之折成兩截,又摑了她一巴掌。

  「有沒有搞錯?一個妓女有甚麼貞節可言?你要死倒不如在進怡香院前死得乾淨點,我說不定還會為你歎口氣、傷點心!」

  白葦柔甚麼都沒說,只是瞪著那張臉,生怕對方有甚麼舉動。

  「記得這裡吧?老子花了八十枚現大洋包你一夜,可惜我還沒膩,你便懷了野種,想賴到我身上,真他媽的掃興。」他嫌惡地手一擺。「今兒個咱們便來重溫舊夢,怎麼樣?」

  淫笑間,他伸手解開了衣服。聽到他這麼說,白葦柔退了一步,後腰撞上檀桌,一股突然而升的怒氣湧上……

  她為過去的自己不值,從前她還一廂情願地等著這人會替自己贖身呢。直到她懷了他的孩子……白葦柔咬牙,那個孩子……她沒忘孩子是怎麼掉的。這個男人不顧自己懷著身孕,一腳踢她出門外,要家丁拿掃把轟她,她還差點因此丟了性命。

  她怎麼會愛這種人渣?像他這麼自私自利、不懂真情為何物的混蛋,她怎麼會這麼膚淺地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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